凌远去给临村的小孩看百日咳,孩子的家长笑眯眯地把他迎进来,说孩子老早就好了,凌大夫的药真是神了。
凌远挺惊奇,这药效太快了点。
小孩挨着凌远坐在炕上,偷偷跟他说。
有只狍子,给我叼了一个桃子过来,我吃了,病就好啦。
凌远摸摸小孩剪成桃子形状的额发。
傻孩子。
凌远从孩子家出来,天已经擦黑,孩子爹要送他,凌远看着回家的崎岖山路,一往一返怕是要到后半夜,便婉拒了他的好意,独自一人攥着手电筒走进了黝黑的大山中。
东北的山,远远看去不是碧绿青葱,是黑,浓厚压抑的黑,因此它们大多会有一个形象的名字。
比如,大锅盔山。
凌远的手电筒在黑夜里劈出一道光,照亮了一小条铺满落叶和枯枝的土路,偶尔有觅食的野兔“咻”地蹿过去,红红的眼睛一闪而过。
凌远药箱子里的瓶瓶罐罐随着他的脚步撞来撞去,叮叮当当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凌远不禁绷紧了精神。
山里会有熊,有豹子,有东北虎。
漆黑的大锅盔山,谁也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
凌远踩着枯枝,吱吱嘎嘎,像老鸦在笑。
傻狍子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傻狍子有一对很长很大的耳朵,支楞着,侧着脑袋,鼻头耸动了两下,眼睛在黑夜里又圆又亮地盯着凌远。
凌远的手电筒无意间晃到他,吓了一跳,向后退出一步,被石头绊了个结实。
凌远坐在地上,手电筒掉了,滚了两圈光柱,卡在石块旁一动不动。
傻狍子踩着光柱过来,用他黑色的小鼻子拱了两下手电筒。这只傻狍子好奇心很重,不但拱,还伸舌头舔了两下。
看来还很爱吃。
傻狍子似乎是觉得手电筒没什么意思,他又盯上了凌远。
凌远抱着自己的医药箱站起来,傻狍子窜到他面前,用头去抵他的腰。
他要他坐下,不然他够不到他的头,不能好好观察他。
观察他这么个陌生的物种。
傻狍子看起来不大,力气却不小,凌远被他怼了两下,怼不过他,只好顺从地坐下来,抬头看着一脸探究的傻狍子。
傻狍子前腿支着,脑袋一直凑到凌远的领子旁,闻了闻,再次伸出舌头舔了舔。
呸,不好吃,有毛。
凌远心疼自己的毛衣。
傻狍子又去咬他的头发,嗅他的手,想要把他整个研究明白。
但人和狍子终究相差太远,傻狍子想不明白,只好先放了凌远。
凌远看到他退开了,千恩万谢地站起来,捡起手电筒,继续走他回家的路。
光柱重新劈开黑夜,凌远听见身后有窸窣的声响,回头看见傻狍子跟在他身后,见他看他,便停住了脚步,支着两个大耳朵,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他,傻乎乎的。
凌远揉了揉他的脖子,傻狍子没躲。
好吧,你送我下山。
凌远接着走时,便觉得安心了很多。
傻狍子是个急性子,看他走得慢,就用头拱他,凌远紧赶了几步,揶揄道:呦呵,力气不小。
傻狍子很得意的样子,又拱了他一下。
就这样,凌远和傻狍子一前一后下了山,到了山脚下能看见村里灯光的地方,傻狍子叫了两声,转身跑了。
凌远只看见他那个白尾巴在黝黑的森林里一晃,顷刻间没了踪影。
李熏然是只狍子。
李熏然是只爱吃的狍子。
李熏然是只好奇心很重的狍子,
李熏然是只爱吃又好奇心很重独自生活的,狍子。
而且,李熏然今年要长角了。
长角意味着他要准备和其他公狍子打架找母狍子生小狍子了。
李熏然不想生小狍子。
狍子的生活范围大多是固定在一个区域内,李熏然生活的这个区域里已经没有其他的狍子了,但李熏然也不想出去,所以他只好一直单着,做狍子中的单身贵族。
单身贵族李狍子喜欢观察人类,好奇他们在吃什么,做什么,好奇他们为啥要穿衣服。
那天李熏然看到一个留着桃子形额发的小孩,一边咳嗽一边向他招手。
傻狍子傻狍子!
哦,原来在人那里我们叫傻狍子。
不知道“傻”是什么意思的李熏然觉得很高兴,因为他又了解人类一些了,于是他叼了一个桃子送给小孩,能治他咳嗽病的桃子。
小孩欢欢喜喜地捧着桃子走了,好几天都没再来过。
李熏然趴在山坡上晒太阳,百无聊赖的,他忽然看见一个抄小路上山的人。
这个人李熏然没见过。
他和李熏然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他的鼻子很挺,嘴唇薄薄的,像个剥了壳的菱角一样好看。
菱角是什么?
李熏然想了想,想不起来,还是算了,接着看人吧。
那个人背着一个白色的箱子,箱子上画了两个红色的道道,一横一竖。
李熏然趴着看他踩着小路的泥泞艰难地走,打了个哈欠,站起来钻进了树丛里,啃了几口嫩叶后,美美地睡了一觉。
等到一觉醒来,天都黑了。
李熏然跑出去找水喝,又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人拿着一个能发亮的东西,还是那么艰难地在小路上往回走。
李熏然决定好好看看他。
那人走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李熏然“嗷”一声扑了出去。
那人被吓了一跳。
他的嘴唇更白了。
凌远被下派到这里做乡镇医院的医生,日子比起在大城市里工作时还算清闲。乡下的人大多早睡早起,东北夜晚天冷,农村更甚,大家四点来钟吃完晚饭,都钻进了被窝等着黑夜降临。
天一黑,外面就是五位大仙的世界了。
凌远看见过黄鼠狼一窝一窝从医院门外跑过,当地的老人说那是要娶亲了。
凌远想,动物搞个婚丧嫁娶都这么注重仪式,人要更甚。
凌远又想,不知道以后跟我一起举办这个仪式的人是什么样。
二十七八岁快要三十出头的大龄好青年凌远,幻想了一下每个男孩都会渴望过的那个她。
今晚凌远跋涉回来,觉得又累又困,没心思再去幻想,倒头就睡。
他在梦里看到一只傻狍子。
傻狍子支楞着耳朵,用湿嗒嗒的鼻头拱他的脖子。
特别痒。
李熏然的头上开始冒角了,很痒,他在山石磨了磨,又很疼,只好摇头晃脑地走,一头扎进了陷阱里。
陷阱挖得很深,李熏然人立起来去扒洞壁,只扒下来几块泥土,他向外面叫唤,又怕招来猎人,叫了两声便不叫了,委委屈屈地趴下来,啃了几口陷阱里的枯叶。
头上有了响动。
李熏然紧张地抬头望,他看到那个人好看的人正扒在洞口上向下张望。
你掉进去啦?
那人问。
李熏然翻了个白眼,废话。
那人忽然又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根麻绳,一头垂下来,让李熏然咬着。
李熏然不情不愿地咬住了,那人便开始往上拽,不知拽了多久,李熏然的前蹄已经出了洞口,那人一把攥住他的前腿,顺势把他薅了起来,远远一推。
李熏然被推了个趔趄。
凌远看见这只他刚救起来的傻狍子炸开了尾巴毛,露出了一个白花花的毛屁股对着他。
呦,生气了。
傻狍子扎着毛跑远了,忽然又停了下来,转头看他。
瞳孔幽绿到漆黑,什么感情都能藏在里面。
傻狍子叫了一声。
“嗷!”
然后像他们初见时那样,跑进了山林里。
凌远再一次看见那个白尾巴一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熏然的角分叉了,他对着河水观察,觉得不好看。
叉分歪了。
李熏然很不开心,趴在阳坡上打盹。
睡梦中他听见脚步声慢慢靠近,于是他睁开眼睛,看见那个好看的人,正提着一个木篮子向他走过来。
真巧啊。
那个人说。
你也爱在这里野餐?
李熏然啃了一口坡上的草,看着那个人把木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摆出来。
都是好吃的。
李熏然很不把自己当外狍子地走上前去,叼走了一个苹果,咔嗤咔嗤地啃。
那人也在啃苹果,而且看上去心情很好,他问李熏然。
我叫凌远,你叫什么?
李熏然咽下一口苹果。
我叫李熏然。
凌远的苹果掉到了地上,咕噜噜顺着坡度滚到李熏然蹄子边上,李熏然一口叼住。
他含含糊糊地重复了一遍。
我叫李熏然。
凌远觉得自己小半辈子的三观都毁了。
刚来这里的时候,有老人告诉他,如果遇到黄鼠狼问你,我像不像人啊?千万不要害怕,也不能不回答。但是如果回答像,他就要变成人了。
会说话的傻狍子李熏然拱翻了凌远的野餐篮子,捡自己喜欢的吃。
你你你……
你什么你。
李熏然拱拱凌远。
你压到一个吃的了。
凌远“蹭”地站起来,狠命揉了揉眼睛,眼前还是一个傻狍子,正在肆无忌惮地吃他的野餐。
接受不能的凌远到底跑了。
野餐篮子都没要。
李熏然吃饱喝足接着发呆。
唉,我又不会吃你,你怕什么。
后来凌远有相当一段长的时间没上过山。
有多长呢?长到李熏然的角都脱落了。
李熏然怕痒,在石头上一遍一遍地磨,有时候会走神,想到凌远,磨得便深了,血会流下来。
这导致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李熏然一听到凌远的名字就头疼。
外部因素的那种。
十一、二月的时候,大雪要封山。
每年封山李熏然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今年不知怎么了,李熏然不想一个人了。
狍子李熏然,耀武扬威地挺着没有角的头,向山下的村庄走去。
凌远逃离了山坡以后,有些后悔自己当时的反应。
毕竟那只傻狍子也没做什么,不就说了人话吗。
唉,失策失策。
凌远自言自语。
傻狍子。
我不傻!
大雪纷扬的门外头忽然传来声音,凌远推开门,院外站着一个赤裸的青年。
那青年冻坏了,一边哆嗦一边说。
我是狍子,但我不傻。
好好好,你不傻。
凌远着急,赶紧把人领进屋围上毯子。李熏然坐在烧得热热的炕上慢慢缓了过来,他对着凌远乐。
我是跟那个小孩打听到你住哪的。
凌远。
大雪封山了。
我回不去了。
我能……住在你这里吗?
凌远看着李熏然圆圆的眼睛,整个人都热乎乎的。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