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月圆

鼠猫赐我以魂,楼诚赐我以神。
诸葛先生粉,沈夜粉,埃尔隆德粉,后荣迷。
为做一个普通本分淡然的近代史学者努力中……划掉,不想做学者了,能读明白书就行……划掉,能看得进去书就行……划掉,能活着就行。

【楼诚】老之将至

老年梗,有原创人物,借鉴了《归来》《钢的琴》设定 @瓷玄别忘了长评哦~

————

明诚那天起来,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挤了一点泡沫抹上,拿出剃须刀,对着镜子发起了呆。

他要干什么来着?

 

 

明德接到一个电话,是上海打过来的,说是他的两个伯伯要过去,让他接一下。

明台躺在床上听到了漏音听筒里的声音,抬了一下手,明德给他按下去,塞进被子里:“爹,我去接,您躺着,啊!”

明树扒在门框上,黑亮的眼睛盯着爸爸,明德被他盯得难受,轰他出去,明树窜出屋子,像个猴儿一样跑到院子里呼朋唤友。

明德点燃烟,夹在手指间搓动,明台受不了烟味,喉咙里发出两声响动,明德醒过来,把烟头在明台的炕边碾灭,随手操起那半新不旧的手风琴,慢悠悠拉了起来。

窗户开着,有落叶被秋风扫了进来,打着旋儿落在明台的脸上,明德帮他摘下去,正拉的曲子就断了,明德哼唱着续上。

 

哦,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

 

 

明树捡了半只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音符,别人都看不懂,只有他懂。小孩儿很得意,叉着腰告诉他们这是dol,大家点点头,跟着念,dol。明树难得得到一次响应,干劲十足,又要教他们别的,不知哪个的妈妈拎着饭铲下楼,薅着孩子耳朵回去了,剩下的一哄而散,明树捏着那半个粉笔,看见院里的老树被风吹得哗哗掉叶,狠狠抹了一下鼻涕,跑回了家。

“爸!今晚吃啥?”

 

明德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明台还睡着,明树也还睡着。明德走到厨房把昨晚的剩饭用热水泡了,就着一点咸菜简单吃了一顿,再把明树上学要吃的包子装好,把明台该吃的药拿出来,坐在饭桌旁抽了一根烟。

 

也不知道俩大爷抽不抽烟。

 

明德掐灭烟头,出门骑着三轮车往车站赶,天上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明德心想真是不走运,属王八的。

不知道是说他还是说那俩。

骑到车站的时候,时候还早,明德觉得又饿了,买了个油条边吃边等。车站前面的广场上都是等着接人的,睡醒的没睡醒的,高兴的不高兴的,凑合着等,凑合着活。

明德坐在三轮车车座上,默唱昨晚没拉完的歌。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火车呜呜进站,明德站起来,挤到最前面,举起了接人的牌子。

明楼,明诚。

然后他看到两位老人搀扶着下了火车,穿着呢子大衣,围着羊毛围巾,皮鞋锃亮,手杖头包着银。

明德想,原来他还真的有有钱的亲戚啊。

 

 

明楼走下火车,被东北的寒风吹了个透,忍着冷看了一圈,找到那个写着他和明诚名字的牌子,字写得居然还不错,有些味道,就是收笔过于着急,甩出一捧墨点来,有些遗憾。

明诚拎着一个小小的皮箱子,也看见了那牌子,指给明楼:“呦,还是楷书。”

 

明德接了两位老人,候着他们上了车,掀起雨篷遮住他俩,自己套了个简易雨衣,在这最后一场秋雨里向家里骑过去。

明诚从皮箱里拿出一把伞,要给明德撑着,明德边骑边道:“不用!路不长!一会儿就到!”

明楼靠在座椅上,随着三轮车的车轮转动而颠簸,有雨丝斜着飘进来,针一样扎在他脸上,明楼开口,嗓音有点哑,他问这个初次见面的侄子。

“你爸……还好吧?”

明德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蹬着车,声音听不出喜悲。

“好多了!以前连眼睛都睁不开,这不听说您二位来了,胳膊都能抬了!”

 

明树从床上爬起来,跨过明台,蹦下炕穿好鞋,叼着一个包子装书包。明台被他吵醒了,转头去看,明树背对着爷爷装了一个木棒进书包,拉上拉链,背起来就走。明台目送着他出了家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他刚刚梦到大姐了。

现在,他想继续那个梦。

可惜事不随人愿,他刚睡着,明德就推开了门,大着声音把他吵醒。

“爹!我把两位大爷接来了!”

明台睁开眼睛,抬起唯一能动的那只手,有人轻轻握住了他。

“明台,大哥来了。”

 

人啊,怎么就老成了这个样子。

 

明台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好在气色不错,不然要让人以为明德虐待他了。

明德蹲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不敢抽烟,找了个明树弄坏的木偶掰来掰去打发时间。

明楼坐在明台床边,从被子里把弟弟的手拿出来,搁在掌心托着,看他长着横纹的掌心,摸他还留着痕迹的枪茧。

明台在喉咙中咕噜了两声,不敢睁眼去看明楼。

明诚找到暖水瓶倒了一杯热水过来,扶着明台坐起身,把从上海带来的药给他喂下去,明楼绷着脸看着,突然起身走出了房间。

明德被大伯的衣角擦了一下,抬起头只看到一个背影,二伯半抱着他父亲坐在床边,低着头慢慢晃那半杯热水。

“明德啊。”

“哎。”

“你爸,病了多久了?”

“俩月了吧,来得太急,他年纪又大,吃什么药都不好使,我找人从国外进口的……”

 

“嗯。”

 

明诚看着窗外那颗落叶的树,整张脸都埋在阳光里,浮尘飘到他眼前,纤长的睫毛动了两下,明德看见那上面挂了水。

 

明德顺着二伯的意思沉默下来,继续掰那个木偶。

 

硌啦硌啦。

 

明楼站在阳台上,任凭冷风吹开了他的大衣,灌进来,冷得如坠冰窟。

明诚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也不知道在他身后站了多久,等到明楼发现他时,明诚的脸已经被吹得有些发红。明诚倚在一个陈旧的废门框旁,叫他神情严肃的大哥:“大哥,回屋吧。”

明楼拢了拢大衣,抬起腿向屋里走,推开门看见明台倚着枕头靠在床边,对着他俩微笑。

就好像那个爱玩爱闹的明小少爷从来没有离开。

 

明树那天回家,是被明德领回来的,老师给明德打电话,说他家孩子在学校打架斗殴,还带了凶器。

明德骑车赶到的时候,明树正倔倔地顶着两行鼻血跟一个家长较劲,对面的孩子哇哇大哭,脸上有一道紫痕。

明树塞了两个鼻孔的纸团,呼吸不畅,说话瓮声瓮气:“我没错。”

明德问他,你为什么没错?

明树哼了一声,“他说我爷爷是瘫子!”说到这里小孩儿还不解气地又瞪一眼,“我告诉你!我爷爷是战士!是抗日英雄!”

明德被人家家长的眼神刺得挂不住,抬手拍了儿子脑袋一巴掌。

“你懂个屁。”

 

明诚下了一碗清汤面,洒了一把肉末,点了两滴香油,端到堂屋里来放在明台面前的小炕桌上。

“我做的比你做的好看吧?”

明台瞪眼睛,用眼神骂明诚欺负他不能说话。

明诚闷闷地乐,拌了拌面条挑了两三根喂他,明台吃了,示意要吃那个大一点的肉末。

“臭小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挑食。”

明楼在客厅里,把明台这么些年的证件都整理了一遍,看他的照片从那个眼睛明亮的青年变得越来越老,时间一过就是几十年,明楼摩挲了一下,一一给他叠好收起来。

做完这些,明楼坐在板凳上打量这间屋子,板凳太矮他太高,腿伸出去,裤角擦到灰蒙蒙的地面,灶台上放着没洗的碗碟,饭桌上摆着一碟咸菜,靠窗的位置有个半旧的手风琴。

明楼扶着桌子站起来,蹲坐得久了有些腿麻眼花,等到晕眩过去,他看到明诚站在水池边洗碗,袖子撸到手肘,露出苍白的皮肤。

 

“阿诚。”

“哎。”

 

明德领明树回来,给两位伯伯介绍,说这是他的兔崽子,叫明树。

明诚掏出糖来给他,明树拿了就跑,明德讪讪地,不听话,回头我批评他。

“别那么叫孩子。”一直不怎么开口的明楼忽然对明德道,“对孩子不好。”

明德挠挠头,叫顺嘴了。

明诚问,他妈妈呢?

明德又挠挠头,您二位没吃饭呢吧,我给你们做饭去。

 

明台咳嗽一声,明树爬到炕上去,把明诚给他的糖果当着爷爷的面打开。水果糖腻着一点甜香,明树在明台眼前晃了晃,明台的眼睛跟着晃了晃,明树一口吞掉。

明台咽了口唾沫。

小兔崽子。

 

明德在傍晚伺候了老子儿子睡觉后,躲在门口抽了根烟。烟从鼻孔里喷出来,让他想到明树今天淌的那两道鼻血。

对方家长说,爹是个痞子,儿子也是。

明德陪着笑脸,您说的是,我明家一家没好东西。

一根烟抽尽,明诚推开了门,明德回头看一眼,掐了烟站起身,擦擦手。

“二大爷。”

明诚没听懂,“什么?”

“您是我爹的二哥,我得叫您二大爷。”

明诚笑着摇头:“你还是叫我二伯吧。”

明德答应一声,叫他,二伯,发“bai”音。

明诚在他身边坐下来,拍拍空出来的位置,让他也坐,明德拘束地坐在他身边,双手在膝盖上放平,背挺得很直。

“你是在北方长大的?”

“嗯。”

“怪不得,我和你大伯还有你父亲是上海人,要是日常里说话有不明白的,一定要记得问。”明诚拍拍自己呢子大衣上粘的灰,“早弄明白早好,人总要活得明白些。”

明德靠着明诚,有些不习惯,坐一会儿就想换个姿势。

明诚和明楼,太不寻常,他自小在这座寒冷的城市里长大,敞着棉袄的怀在大院里三五一群地打架,长大后抡起酒瓶子去削人家的脑袋,活得张狂恣意没规没矩的,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他有个亲爹,他本来姓明,又忽然有一天他有了两个伯伯,上海来的。

明德觉得自己以前的小半辈子活得跟闹着玩一样,什么都是假的。

他看着自己的亲爹,不敢认,又看着自己的亲伯伯,觉得他们那么遥远。

像他以前工作的钢厂,有个留苏的工程师,穿着大衣围着围巾,多冷的天都不穿棉袄,拽得人五人六,可厂子里的女工就是喜欢他,躲在厂门口看他下班,看他夹着一个小皮包走出厂门,脸上的表情很悲伤。

 

喀秋莎啊喀秋莎。

 

工程师有他的喀秋莎,永远留在了边境线的那一头。

 

明德胡思乱想着,明诚就坐在旁边观察他。明德长得不像明台,明台眼睛大,眉毛也好看,年轻的时候是个人样子,往哪走都能围过来一帮姑娘。明德的眉毛是垂的,眼睛又细又小,还留了两撇八字胡,看上去,贼眉鼠眼的。

明诚笑出了声,明德转头看他,明诚笼在夜晚的幕布中,眼睛亮亮的,牙齿也亮亮的,笑纹在眼角勾起来,不显老,很好看。

 

明楼和明诚挤在一张床上,听见明德在院子里拉手风琴,拉的是首俄语歌。

明诚听了一会儿,轻声唱起来。

明楼不懂俄语,问他唱的是什么。

明诚把被子盖到肩膀以下,闭着眼睛说,没什么,睡吧。

 

有位姑娘啊,去私会她的情郎,她的情郎啊,明天就要上战场。

 

明德拉了一半,有人撇了个酒瓶子,玻璃碎裂的声音激得明楼一抖,他坐起来,看到明德捂着头进屋,路过他俩的房间,对他笑笑。

“大伯,还没睡呢?”

 

明树靠着明台玩自己的手指,左拧一下右拧一下,不知道疼一样。明台动了动,把他的手打开了,明树转了个身,背对着爷爷。

明台的呼吸没一会儿就平缓起来,明树听着,咂了咂嘴,忽然就坠进了一个浮华的梦。

明台好的时候,说他在广场上怎么搂着他奶奶来了一个法式热吻。

那故事遥远得就像这个梦。

故事故事,故去之事,奶奶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谁知道真假。

听着玩儿罢了。

 

明德有一帮铁哥们,都是钢厂的工友,有男有女,多才多艺。

有人婚丧嫁娶,开张营业,要请个乐队弄弄气氛,明德撺掇他们一起办了这个乐队,提着大号小号手风琴,吹拉弹唱,赚得还挺多。

那天正在葬礼上拉三套车,老马走到天涯尽头,明德放下手风琴去结账,回头看见明楼和明诚站在他们身后,远远看着他。

乐队的女歌手戳戳他,问他那俩谁啊?这么有范儿。

“我大大爷和二大爷。”

 

“你的dol,拉得有点低,这个音应该是啊……”

明楼和明诚已经在明德家过了小半拉月,渐渐熟稔起来,明德饭后喜欢拉一段手风琴,多半拉的是俄语歌,明诚听他调不对,一边给他纠正一边伴唱,明楼靠着小竹椅打瞌睡,一觉醒来一首《山楂树》还没唱完。

明台坐在床头闭着眼听,明德拉完了问他好不好听,明台几不可辨地点了一下头。

“你父亲教你的?”一曲唱完,明诚问明德。

“我原先那个爸教的。”

明诚点点头:“是这样……”

“他说以后让我接他的班去钢厂,学点手艺好招小姑娘。”明德咧开嘴乐,这时候他最像明台,有那么一股子风流痞气。

 

大门突然被人推开,明树被人拎着胳膊拽进了屋。

 

明诚和明楼带着孩子去医院,一路上明树都默默不语,明楼碰碰他的伤口,明树“嘶”一声,拿眼钉明楼,那眼神就跟小豹子一样。明楼觉得挺新奇:“真是你爷爷的孙子。”

 

明德赔偿了对方的损失,数着剩下的钱,靠着墙根坐下来,有个女人走到他跟前站定。

“你想好了吗?我要带小树走。”

明德默不作声。

“你爹都那样了,又来了两个不清不楚的人,孩子跟着你没好处。”

女人的高跟鞋踩着土路走远,没有鞋跟磕地的脆响,一踩一个坑,声音闷在泥土里,像最低音的dol。

明德长出了一口气,突然听见屋里哗啦一响,是桌子翻倒的声音。

 

明台的病情急剧恶化,明诚从那小皮箱里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只留了他几天。

 

明台走那天,明树被他妈妈领走了,明德气得跺脚,一直到下午明树才被送回来,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手里还提了一袋零食,明德气红了眼,一把打掉了。

“明德!”明楼呵斥他一声,明德就像没听到,揪着儿子的衣襟要扬巴掌,明诚赶上前去把他的胳膊掰下来别在身后,擒拿手明楼都打不过他。

明树躲开明德跑进病房,扑在病床上,从兜里掏出了一把水果糖,悉数塞进了明台的手心里。

明台攥了攥手掌,又攥了攥,最后无力地松开,五颜六色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糖撒了一地,有日光照在上面,折射得五光十色。

十分好看。

就像他和孙子说过的,那个属于他的,年轻时浮华的梦。

 

明德捧着明台的遗照慢慢向前走,明诚搀扶着明楼,明楼捧着明台的骨灰盒。

“以前,为了让别人相信他死了,我们给他做过一个,里面装着两三块石头。”

明楼摩挲着盒子的顶。

“现在里面是真的了。”

 

“我不想认他。”

明德点了一根烟,问明诚抽不抽,明诚接过来,放在手里捻。

明楼夹了块木头塞进炉子里,炉火烧得木头噼噼啪啪地响。

“我爸养了我十几年,忽然就来了他,说是我亲爸,说我姓明,叫明德。”

明德喷一口烟,笑一声。

“我跟他打架,被他按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我服了,认他做了爸。”

明德把烟尾按在地上碾,直到每个火星都熄灭。

“他什么都没教我,又什么都教了我,没他,我活不下来,早就被小混混打死了。”

 

明诚放下被他捻散的那颗烟。

“明台……有很多言不由衷。”

明楼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应该是在哀伤,又或者在沉思。

明德看他,这位大伯比二伯还要遥远,飘在天上似的,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大伯忽然开口:“你知道你为什么叫明德吗?”

“为什么?”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明台不是个好父亲,但他很爱你。”

 

九月份开学,明树上小学五年级。

明德接了个给舞厅开业伴奏的活,舞厅离明树学校近,明树放了学去找他,到了跟前又不上去。

明树站在土台子底下冷眼看着他爸爸穿着廉价西服拉着手风琴,他面前是把头发烫染得十分夸张的舞女,跳得也算不上什么舞,扭腰撅屁股,哪里叫得声大就往哪里抛媚眼。

明树扭头跑开,撞在赶来接他放学的明诚身上。

明诚拉起他的手往家走:“待会儿去市场买点菜,你大爷爷今晚要亲自下厨。”

明树嗯一声,有学生跑过去,拽明树的书包带。

“明树!你爹给人家拉琴呢!你不去看看呀!”

“拉得可好听了!小孤孀上坟!”

明树褪下书包就要轮着去揍人,明诚一把给他夺了下来。

“胡闹什么!”

明树咬着牙,扎着毛,像被触犯到了底线的猫科动物。

明诚把他护在身后,面对着那两个吐舌头的小孩儿,一手一个揪了起来:“走!带我去见你们家长!我要问问他们怎么教育孩子的!”

两个小混混挣扎着蹬腿,明诚看上去年纪大了,手却很有力,他们怎么都挣不开,终于还是害怕了。

明树第一次收到了别人的道歉。

 

晚上,明树抱着枕头跑过来,要跟明诚睡。

明楼本来睡在靠墙的里侧,因为明诚爱起夜。明诚让孩子睡在他俩中间,明树不干。

他还是怕那个大爷爷。

总是绷着脸,只有看明诚的时候最温和。

明诚和明楼换了个位置,让明树和他一起靠着墙。

明楼有睡前看报的习惯,今天也为了明天要早起上学的明树给掐了。

明楼躺下,明诚背对着他搂着明树,年轻时劲瘦如松的腰杆弯曲起来,像一只息羽的大鸟,护着怀里的雏。

明楼侧身躺着,手掌搭在明诚的腰上,源源不断送去热量。

明诚睡梦中微皱的眉头渐渐舒缓开,一觉睡到天明。

 

那天明诚起来,对着镜子,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医生说阿尔海默兹症的触发原因可以有很多个,不好说明诚是因为什么,只能先观察着。

明楼走出房间的时候,看到明诚坐在休息用的长椅上,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大哥,我是不是傻了。”

“胡说八道,你才多大,要傻也是我先傻。”

 

明树的作业越来越难,明德文化不高,辅导不了,明诚怕自己越来越迷糊,主动揽下了教他写作业的活计。

明德想给明楼他们一人织一副手套,明楼帮他撑着毛线让他缠线团,旁边的小桌子上明诚指点着明树的算术题,算了大半,明诚忽然顿住了,想了一会儿,才接着解了下去。

明楼心里一沉,手上一抖,本来撑得笔直的毛线脱了扣,打起结来,越理越乱。

那天晚上明诚说,他有那么一瞬间忘了数学公式。

明楼在黑暗里拍他的肩膀,正常,本来数学就不是你的强项。

明诚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是带着点绝望地被他搂进怀里。

 

“我们不老,还没到那个年龄,别怕,你只是没休息好,别怕。”

 

明树又和人打了架,这回是院里的孩子,家长拿着医院的诊断书找上门来,那架势是要明德赔个底朝天。

明德头疼地看自己儿子,“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啊?”

明树没说话,明德拍桌子。

“说!”

明树看看在里屋听到动静走出来的明楼和明诚。

“那孙子说我大爷二爷是汉奸!”

 

明楼看见明诚颤抖了一下。

 

对方家长似乎也是知道自己孩子并不清白,要了医药费和一句道歉就走了,明树颓着身形回身,迎面就是明楼。

明楼举起拐杖,抽了他一下。

 

“你打我!我爷爷都没打过我!”

 

“我打你爷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明家忽然乱起来,明楼追着明树,明诚追着明楼,明德赶在最后面。

明树被逼得无路可逃,躲在院子里的那颗老树后面,哭着喊着。

“你为什么打我!你凭什么打我!”

明楼终于放下了手杖,拄着地喘粗气。

“我打你没出息!有事就会动手!丢我们明家人的脸!”

“你要是不乐意!我可以不当你明家的人!”

明诚拽住了明楼的胳膊,让他消气,让明树回家,明树擦着眼泪跑回了屋,明楼看着明诚,伸手摸他鬓边的白发:“先不管他。阿诚,我们出去走走吧。”

 

明楼拉着明诚在这座小城里走了差不多一整个夜晚。

废旧的钢厂,将要炸毁的烟囱,修了一半的高楼,还有寂静的街道。

飘着雪。

明诚哼唱一首俄语歌。

俄语歌对爱情的追求大胆而张扬,每一分感情都藏在卷舌音里爆发而出。

明楼觉得自己听懂了。

 

少女去幽会她的情郎。

她的母亲问起。

她说她在花园里迷路了。

 

明诚看见一座只开向他的迷宫,他一只脚正踏进去,没有人陪他。

明诚紧了紧挽着明楼胳膊的手。

“大哥,我们回去吧。”

“再走走。”

明楼拉着明诚在街上走,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他让明诚记,记街名,记路标,记得越多脑子转得越快,离那该死的病就越远。

 

“阿诚,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我叫明楼,我是你大哥。”

 

小孩子不会知道什么叫做汉奸,只能是大人说的被他们听去了。

明楼护着明诚,不想让任何人再去刺激他的神经。等到他们回了家,屋里已经没有了明树的身影。

明德坐在房门口拉琴。

“明树被他妈妈领走了。”

明德扯出一个凄惨的笑。

“挺好,我做了小半辈子才子佳人的梦,到底醒了。”

 

明德断断续续拉了一天的琴,拉每一首他会的曲子。

喀秋莎喀秋莎。

明德把琴砸了。

去他妈的喀秋莎。

后半夜明诚披着衣服出门,看到明德在黑夜里的一个侧影,他笑着问他,明台,怎么还不睡?

明德抬起头,那张脸就暴露在路灯下。

明诚看清了,也醒了。

明德突然扑到他怀里,三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

 

明楼用大毛笔在报纸上写自己的名字。

他年轻的时候临过魏碑,写字很有风骨,一撇一捺一横一竖,分毫不肯歪曲颓废。

明楼。

明诚在旁边看着,嘴里念叨。

楼。

明楼握着他的手去拿毛笔,一笔一划写下去。

诚。

明诚。

 

十岁那年明诚被明楼抱回家,明楼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阿诚,明楼又问他是哪个字,他说不知道。

明楼给他做了主,用了这个诚。

明诚被他攥着,写了一半,手一抖,忘了后面的笔画怎么写。

明楼死死握着他的手,向下划,把一个长勾写得锋利无比。

“多想想,多记记,阿诚,你会好的。”

 

明德砸了琴,也就丢了工作,坐在堂屋里对着琴谱发呆。

明诚有时候会把他当成明台,有时候又会不认得他是谁,他的记忆是混乱的,有童年有青年有中年,只有明楼贯穿始终,旁的人都被他删减了出去。

他会笑着问明德,请问你来我家有什么事吗?

 

明德说,老婆儿子都不要他,现在二伯也不认他了。

明楼翻来覆去看他织的那副手套,也不答话,明德候了一会儿,起身走了。

明诚端着水瓶出来给明楼的茶杯蓄水。

“那是谁啊?”

 

明楼很庆幸,至少在明诚的记忆里他还是存在的。

但明诚似乎只记得他是他大哥,却忘了他叫什么,明楼翻出废报纸来写给他看,每一个字都写得又大又饱满。

“楼,我叫明楼,我是你大哥。”

明诚摸上那个字,努力把它记在脑海里。

 

我怕老之将至,所以患得患失,更怕等我真的忘了你时,你痛苦,我却不明白你为什么痛苦。

 

明诚每天醒来,都要提醒自己坐在书桌前把明楼的名字默写出来。

他曾经受训伏龙芝,曾经留学巴黎,曾经是明楼最优秀最得力的秘书长。

现在他要为了记住爱人的名字而耗费大量的精力。

明诚每天都更加害怕,他怕真的有一天,他彻底忘了,他会看着那个问他为什么不记得他是谁的人,奇怪他为什么哭泣。

 

明楼想把明台的骨灰送回家,买了回上海的火车票,他也想带着明诚回家,至少在熟悉的环境里他可以安心许多。

明德现在很闲,到日子了,骑着三轮车拉着明楼明诚去车站,远远地看到明树站在车站门口,怀里抱着一个崭新的手风琴。

“爸。”明树迎上来,“大爷爷,二爷爷。”

明楼摸摸他的头,明树躲开了,明楼对着他弯下腰:“对不起。”

孩子头一次被长辈这么施礼,好像吓傻了。

“明德。”明楼问盯着手风琴发呆的明德,“你愿意和我们回上海吗?”

 

火车缓缓开动,明德抱着手风琴,看见车窗外的小城逐渐被新雪笼罩。

车越开越远,明德听见一声闷响,那是废弃钢厂的烟囱被定向爆破的声音。

据说有很多老职工去看,烟囱倒下去的时候,不少人都哭了。

烟囱和钢厂,还有一个时代,匆匆忙忙过去了,他们老了,世界年轻了。

明德拉开手风琴,明诚还记得曲调,跟着唱。

唱那个思念情郎的姑娘,站在山崖上远远地望。

回来吧,回来吧,花红了草绿了,明月照着山路,怎么没有你的脚步。

 

“会回来的。”闭目小憩的明楼忽然睁开眼。

“你会回来的,上海,这里,每个地方,就像你父亲,走遍天下。”

明诚笑着敲了一下茶缸,唱出最后一句。

“我的爱人喀秋莎。”

“我的爱人,明楼。”

这是明诚每天早上都要重复的话。

 

上海也是湿冷的天气,明楼安顿好明德,带着明诚去了几个老友家里,看看他还记得多少。

明诚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平时一样,坏的时候只记得明楼,一圈问下来,不少好友都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那天回家,明楼发现明诚不见了。

他和明德分头去找,一直找到后半夜,每一个他可能去的街头巷尾。

明楼和明德再碰面的时候,他想起了一个没注意的地方,便让明德先回家,自己去找。

雪夜里,明楼摸着墙走到了一个弄堂。

明诚面对着一扇铁门站着,他回头看见明楼:“大哥,我记得这里。”

明诚顺着铁门向外望,“我也记得这条路,你抱我出去时走过的。”

明楼走过去,向明诚伸出手:“我抱不动你了,你还跟我走吗?”

“走。”

两鬓花白的老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拉住了同样头发花白的老人伸出的手,踩着薄薄的一层积雪,沿着当年的路,一步一步走出弄堂。

前途一片春光大好。

就像他还是那个年少初成的明家长子,他还是那个刚刚脱离苦海的孩子。

他们都很年轻,可以再来一次。

如果要选,他们想,一定要再选一次一模一样的人生。

 

“我还记得你,你叫明楼,是我的爱人。”

“我也记得你,你叫明诚,是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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