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警官的日记本最近被他藏起来了。
凌远看他刨食一样搬走书柜里陈年的旧书,卷毛挂着灰绺子往里钻,把日记本放到了最里面的最里面。
凌院长放好了热腾腾的洗澡水:“熏然,搬家的时候书还是要拿出来的。”
凌远在第一医院和警局的中轴线上找了一个离两人单位都不远的房子,使用面积很大,低楼层,毛坯,贵。
李熏然看着房价发愁,凌远忍不住伸手揉他的头发,一捏能握满把,发丝又软又卷,像抓一团棉花。
要是捏完能不挨揍就更好了。
李局长知道的事只是个皮毛,所以他很奇怪生活上总是能凑合就凑合的李熏然哪来那么大劲头装修新房,还要按照婚房的标准。
反正快退休了,老人没事干,天天拎着茶缸小马扎去新房看装修,看李熏然大费周章弄了一通,又悉数拆了个干净,原来是因为建材没选好。
“容易伤了老凌的胃。”
同事说,李副队怕是要结婚了,红包什么的赶紧准备着。
第一医院的医生们看见凌院长破天荒地蹦着走,边走边跳踢踏舞,韦天舒跟秦少白商量哪天绑了人去看看精神科吧,李睿刺探到敌情叛变给了凌远,凌远中午吃食堂的时候端着食盘去警告那两位。
“我大喜的日子别给我找事儿,啊!”
“呦呦呦呦~”韦三牛快要酸出水了,“什么叫见色忘义啊同志们,想不到凌远你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革命了啊?”
凌远伸筷子挑走他餐盘里的土豆:“吃你的饭,少说话!”
小李警官趁着难得的休假拉着妈妈去了家具城,连一个板凳都要亲自挑选。
“皮的不行,夏天热。”
“木的……老凌回家晚,容易磕。”
“布的好布的好,要米黄色的,材质别太粗。”
李妈妈看儿子兴致勃勃地挑沙发,皱起了眉头。
晚上,看了一天装修的李局长和李妈妈碰了头,两位老人对了个暗号。
这俩孩子绝对不正常。
关于壁纸,李熏然想要天蓝色的放在卧室,凌远想要橘红色的,原因是暖色调有助于某些亲密的肢体活动。
李熏然居然还跟着他的思路思考了一下,最后拍板。
“用天蓝色壁纸你就不行了吗!”
在壁纸一事上,凌远没枪过李熏然。
李熏然说,也不能都不让老凌拿主意,毕竟主要的买房钱还是他出的。
凌远靠在床头看书,李熏然坐在书桌前开着灯写写算算,末了拿了个计划表递给他。
“厕所你定。”
小李警官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看得凌远都有些不忍心了。
凌远选来装修卫生间的墙砖是橘红色的。
“暖色调有助于健康。”
凌院长是这么说的。
李熏然和凌远都不喜欢泡澡,觉得又费时又麻烦,而且两个人的工作性质都是随时随地就有可能被一通电话叫走的,要是泡了一半电话打来了多尴尬?
于是凌远找人砌了个砖做的浴房,上到棚顶下到地面,安了一个玻璃门,里面的人洗澡外面的人能隔着蒙蒙雾气看个七七八八。
“很有几分朦胧的美感。”
凌院长是这么解释的。
砌浴房的时候韦天舒来看过一眼,觉得凌远真是居心叵测不可描述。
李熏然也参观了浴房,于是死活不让凌远插手卧室的设计和装修。
对此凌远表示毫不在意,毕竟无论过程如何曲折,卧室,仍旧会殊途同归地走向它们唯一的用途。
如果说有遗憾的话,大概是凌院长想装一个镂空花纹大到能放一个人坐上去的装饰墙来着,现在看来是没戏了。
两人热火朝天地忙装修,李局长和李妈妈侦察敌情一样跟着看,等到什么都看出来了,真相就要大白,两位老人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起床,决定谁都不提这件事,先把房子弄完。
房子,是第一要紧的。
李熏然想打一个红木的书柜,凌远量了量书房墙面的尺寸,觉得还是弄墙面书柜的好,李熏然看了看凌远才搬过来一小半就已经堆了三摞的书,放弃了红木书柜的计划。
当然,不太情愿。
凌远把他搂在怀里揉头发:“我们打一个红木的床。”
“你的脑子里能不能有点别的东西?”
“干柴烈火嘛,新婚燕尔嘛。”
李局长咳嗽一声,背着手从门后面溜达过来,凌远和李熏然触电一般分了开,李局长打量他们两眼,拍拍墙。
“这墙,承重墙吧?”
“嗯嗯,爸您真识货。”
“别拍我马屁,我告诉你们,怎么装修,都别碰这个承重墙,承重墙,那就是一家之主!什么都要靠他撑着!也别打量着瞒他些什么,他可什么都能看见!”
凌远看着老爷子走远了,跟李熏然咬耳朵:“咱爸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出柜了呗。”
“啊?”
“咱俩,咱俩的柜门被我爸给撬开了!”
凌远摸摸下巴:“你提醒我了,我拜托李睿给我找个好点的衣柜来着,下午就能回信,我得看看那柜门的合页结不结实。”
李熏然忧心忡忡地:“你说我爸,他那话是同意啊,还是不同意啊?”
凌远掏手机给李睿打电话,另一只手拍小李警官的肩膀:“小李同志,领导的意思呢就是,出柜可以,但不许不打报告。”
“成,明天我就写个申请书。”李熏然咧出一口又白又齐的牙,神采熠熠。
水,电,天然气和宽带,这些不在李熏然和凌远的技术范畴之内,李熏然搜遍了朋友圈,赶巧老吴有朋友是弄这个的,请了来做了指点,乱七八糟的线都收进了墙壁,该接的东西也都接得很规整,朋友绕着屋子转了两圈,开口称赞:“装得不错,比内行都懂。”
被夸奖了的小李警官哼着歌给凌远送饭,凌远看他尾巴翘得要上天,晃得几乎要看不清,问了问原因,就着他的笑喝了半碗粥,放下碗一擦嘴。
“当然,你是谁啊,是我的贤内助啊。”
韦三牛正好来送文件,替李熏然开了口:“你就作死吧凌远。”
新房大局初定,就差放家具,原本打算在周末解决,不想出了几个案子,李熏然打电话叫搬家公司把他家的活往后推,一头扎进案子里工作了好几天。
凌远下了班回到旧家,打开灯空气里飘着小浮尘,很有些冷菜冷粥冷炕头的惆怅感。
心情不爽,给小李警官打电话,也许那边正在开会,一把按了。
凌远听着话筒里传回来的掉线声,拧了一个湿毛巾擦了擦脸,去给李熏然做夜宵了。
李熏然这次的案子很是变态,说是一个叫鲜花食人魔的嫌疑犯,杀人前先预警,送花。
凌远听着,觉得有些反胃,心疼好好的绣球花就这么溅上血了。
李熏然一边吃夜宵一边跟凌远辟媒体胡扯的谣,咽下最后一口,小李警官说,放心吧,有我呢。
凌远点头,嗯,你是人民的救星。
这个马屁拍得好,小李警官很舒服,夜宵多喝了两碗粥。
搬家公司打来电话,问凌远什么时候搬家具,凌远看看忙得焦头烂额的李熏然,回复说再等等。
挂了电话,凌远去摸那人的腰,把他圈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
“熏然,你这次的案子是不是很凶险?”
“没事!你放心,还有国外来的薄教授助阵呢!”
简瑶窝在李熏然的办公桌旁边看鲜花食人魔的资料,午夜的警局除了空调吹气的声音就是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简瑶忽然抽噎起来,李熏然抬头看她,简瑶哭着说,你能不能别参与这个案子了?我怕你出事。
李熏然捏着发小的脸逗女孩子笑,眼睛和嘴角全都挂满了笑意。
哭什么?我怎么就会出事了?我和老凌的新家还没装修完呢。
简瑶哭得更加厉害。
李熏然抽出面巾纸帮简瑶擦泪水,絮絮叨叨地和她说和自己说。
没事的没事的,我还没住新家呢。
那天凌远处理了一个很棘手的手术,手术很成功,病人脱离了危险期,家属提着礼品非要送给他,凌远推了半天,家属说不管怎么样,拿一个也好。
凌远只好挑了挑,要走了一个绣着“平安”的摆件。
凌远说,我家装修,装完正好摆起来。
韦三牛又酸他一回,搀着极度疲惫的凌远回办公室,一路上说个不停。
装个新家瞧把你嘚瑟的。
凌远说,你懂什么,这叫爱情,这叫对新生活的期盼。
呦呦呦,就你装过婚房,就你懂爱情,我没结过婚啊?
凌远的手机响,他伸手去掏,掏了两次都滑了出去,无端一阵心慌。
韦天舒看他反应奇怪,帮他拿出手机来按了接听键放在他耳边。
凌远听了一会儿,突然一软,韦天舒没捞住他,眼睁睁看着他砸在大理石地面上。
闭着眼昏过去,连个声都没有。
搬家公司的人又打来电话,问什么时候搬。
凌远坐在黑漆漆的新房里,捂着脸,闷着声音回复道。
“不搬了。”
谢晗问李熏然,你相信爱情会有魔法吗?
李熏然撑着一点精神反问他,你相信吗?
谢晗摇头,我不信。
李熏然也摇头,那你真是太可悲了。
谢晗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放下来扳动电椅开关。
“是啊,你真是太可悲了。”
他是个疯子,你是个傻子,他有精神病,你还跟他同居。
谢晗每说一个字,都把电压调大一点,调到最大的时候,又突然降到最低,然后往复。
李熏然的精神绷着,绷到即将断裂,突然松下来,整个大脑都跟着高台跳水。
“唿”的一下,接近死亡。
李局长什么都没跟妻子说,五六十岁的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每天照常上班。
谁也不敢跟他说节哀。
李局长说他的儿子没有死,就是没有死。
有人小声惋惜,说,李副队快要结婚的人,前几天还热火朝天地装修房子,说没就没。
凌远在新家的地板上睡了一晚,睁着眼,拢着衣襟,觉得满眼都是李熏然。
李熏然挑壁纸,挑沙发,挑橱柜,挑锅碗瓢盆。
李熏然说,厨房要好好装修,以后朋友来家里燎锅底的时候,不能太寒碜。
李熏然说,新厨房的第一顿必须做红烧大虾。
凌远第二天上班,脸色白得吓人。
中午,秦少白伙同韦三牛,后面跟着李睿,把凌远硬是撵回了家。
秦少白把凌远按在床上,勒令他睡觉。
韦三牛不小心碰倒了一个书堆,整理的时候看到一个笔记本,封面写:小李警官的基层锻炼日记。
韦三牛又把它塞了回去,不敢让凌远看见。
谢晗和李熏然探讨家具的采买,单方面的。
谢晗聊得很开心,语气也很平和,就像在和一个老朋友聊天,规划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
谢晗拔出注射完的针头,问李熏然。
明天真好,是吧?
李熏然从集装箱里被人抱出来,再一路加紧送到医院,全程都是昏迷状态,一直昏迷到凌远赶过来。
凌远匆匆忙忙赶来香港,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一个日记本。
李熏然醒不过来,凌远坐在他床边给他念。
“一月一日……”
李熏然写他和他的初见,小李警官对于凌远蔑视他年纪的事情很是在意。
李熏然写他第一次请他吃饭,小李警官觉得很贵,但他没跟他说。
李熏然写他第一次给他送夜宵,小李警官对大虾很满意,但他也没跟他说。
凌远拨了一下李熏然的鼻子。
“是日记本跟你亲,还是我跟你亲?”
李熏然闭着眼。
“你喜欢吃大虾,为什么不说?”
李熏然闭着嘴。
“熏然,我们该搬家了,你不醒过来,搬家公司不肯搬啊。”
李熏然塞着耳。
警局要把李熏然送到美国去进行医治,李局长想跟去,凌远把他拦下来,说您要是跟过去了,在妈那里就要露馅了。
凌远说的是“妈”。
凌远说,如果熏然一辈子醒不过来,他就一辈子是他们的孩子。
新房还要装,装完了,把李局长和李妈妈接过去,凌远照顾他们,养老送终。
李局长送凌远上的飞机,临走前,他拍拍凌远的肩膀,告诉他。
熏然和你,都是我跟你妈的孩子。
凌远把日记本来回念了三遍,每一次都多一点品评,念完了,就找笔记录下来,笔记本被他写得密密麻麻。
凌远跟李熏然说,你快点醒吧,我再不回医院,就要被开除啦,以后我就没饭吃啦,不能给你做大虾啦。
李熏然还是那么与世无争地睡着,好像要把他这辈子没睡过的懒觉都补回来。
凌远看见一个人。
那人穿着白大褂,像医生,但凌远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医生。
医生对医生的味道具有非常敏锐的感知力,他不是医生。
凌远跟在那人的身后,看着他插着兜在医院里步履匆匆地走,他也步履匆匆地跟。
然后那人在一个拐角处拐了一个弯,不见了,凌远抬头,看见李熏然的病房号。
他冲进去,屋里只有李熏然,窗户开着,窗帘飘起来,李熏然光着脚站在地上,手里拿了一把枪。
枪口指着凌远。
李熏然,你相信爱情有魔法吗?
我相信。
那太好了,我最喜欢看魔术了,你要是能变一个魔术给我,我就放了你,也放了凌远。
什么魔术?
你打凌远一枪,他活着,你活着,魔术就成功了。
李熏然用枪指着凌远,眼神空洞。
黑暗里,李熏然被一团又一团的布包裹缠绕,有个声音在他耳边怒吼。
醒过来!
李熏然咬着牙,挣扎,被布包得更严更密,就要透不过气。
他看见他的新家,看见装修好的厨房,客厅,卧室,书房。
中国人对“家”的执念。
一瓦一砖,遮风挡雨,屋下有牲畜,有粟米,有财产,有他。
那个声音在怒吼。
醒过来!
凌远迎着李熏然的抢走过去,屋外传来尖叫和骚乱声。
凌远听不见。
他的耳朵里都是日记本里他念过的话。
“啊,这个同志,人还是不错的嘛!”
“请吃饭就是好同志。”
“老凌说,你就跟我这么装糊涂下去啊?”
“熏然。”凌远轻声唤他,嗓子嘶嘶啦啦的疼,“你就这么,糊涂下去啊?”
黑暗里的李熏然摇头,不,我不想糊涂,我想说明白。
谢晗笑他,说明白什么?
我爱他。
我爱凌远。
我爱凌远一辈子!
李熏然调转枪口,对着自己的左肩,开枪。
凌远第一个扑上去,按住了他向外冒血的伤口,他的脸上是血,身上是血,他哆嗦着嘴唇,搂着李熏然,嗅他的头发,吻他的脸。
熏然,熏然,结束了,都结束了。
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谢晗说,我看过一个魔术,很成功。
薄靳言看着他,一语不发。
谢晗自顾自地说下去,那个魔术叫爱情。
“你能想象吗?我居然相信了爱情。”
“这是不是比我会自杀还要可怕?”
后来的事,不是李熏然能关心的,也不是凌远要关心的。
伤得千疮百孔的李熏然躺在床上,说想吃红烧大虾。
李妈妈瞪他一眼:“那是发物!”
李熏然难得地软软撒娇:“妈~”
“叫什么都没用,小凌,你也不许给他做!”
凌远垂着手:“是是是。”
李局长心疼儿子,求情道:“就做一个,就吃一个,好不好?”
“不好!”李妈妈接着瞪李局长,“你们爷俩,学会瞒我了,啊?还有你!”
被无差别攻击的凌远低着头认错:“是是是。”
李熏然出院那天,凌远打电话叫搬家公司搬走了家具,新家布置好了,凌远扶着李熏然开门进屋。
婚房一样的新家,还贴着双喜字。
凌远说是韦三牛干的,跟他没关系,李熏然没在意这个,只是去摸墙上挂的中国结,末了又去看下面摆着的“平安”摆件。
小李警官很满意。
“老凌,咱俩也算是,正式同居了!”
“说好听点。”
“嗯?”
“那叫,厮守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