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做个梦。
明诚拉窗帘,哗啦哗啦。
明诚洗碗,哗啦哗啦。
明诚洗菜,哗啦哗啦。
明诚做饭,铛铛铛咣咣咣。
明诚饭做好了,炒勺敲锅底:大哥!起床!
明楼做个梦,拿话说,做得稀碎。
明诚做个梦。
明楼看报纸,看完了折两下放好,头一歪,靠着明诚再打个盹儿。
明诚做个梦,一顺到底,挺美的。
明楼那天起来,阴沉着脸,坐在客厅发老爷脾气,说睡不好。明诚围着围裙屋里屋外跑收拾家具,说,睡不好就睡不好,明天搬家了去新家再睡。
明台的孙子给他们跑下来一套政府优待的房子,在一个新修的小区,住的全是老人,社区隔三差五搞个活动办个晚会吃顿团圆饭,挺宜居的。
搬之前,明楼要去实地考察一下,拄着拐杖拉着明诚深一脚浅一脚在小土路上走,不满意,拐杖头怼地一怼一个坑。
就这路?能住人吗?
明台的孙子陪着笑脸。
还没修完呢。
明诚踩踩土,觉得挺好,瓷实。
后来路修好了,柏油路,明楼的皮鞋踩在上面很舒服。明诚看着那路心痒痒,觉得应该把二八大杠自行车收拾出来,上上油,骑一骑,以后还能骑着去买菜。
回去以后明诚真把那生了锈的老破自行车搜罗了出来,在院子里敲敲打打修了半天,又找邻居借了油,收拾完神采依旧,明诚把车往院里一立,左右看看,很满意。
明楼那时候就坐在门口的摇椅上,腿上盖了个薄毯,手里端着收音机,椅子边靠着木拐杖,他摇一下,收音机就唱一声,唱一声,摇一下,唱的什么他听不懂,是个姑娘的声音,甜蜜蜜的,唱的好像也是《甜蜜蜜》。
明楼想起来以前的《夜来香》,明台“四手联弹”完回家被大姐逼着再弹一次给她听听,小少爷满脸哀求地看着他和明诚,明诚一转头跑回了屋,自己也摆手。
别看我们,你的祸,自己解决。
后来明台什么个下场就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客厅的钢琴“铛铛”响了一个下午,弹得乱七八糟的,反正不是夜来香。
明楼乐出了声,再抬头明诚坐在小板凳上,两条大长腿一叠,对着自行车链子较劲。
明楼在东北这几年,别的没学会,东北口音学了个正经。
他眯着眼,迎着阳光看明诚的背影,看他整个人都在融融地发光,心里想。
啥叫岁月静好?这特么就是啊!
搬家那天,明台的孙子找来了搬家公司,进小院把一箱子一箱子的书搬出来,再去搬两个大书柜,最后一个人拎出来一幅画,明诚接过来,说,这个我们自己拿。
明诚抱着画坐在明台他孙子的车上,旁边挤着明楼。
明楼看看自己看看画,觉得这大油画好看是好看,真占地方,伸手把明诚胳膊挪开,自己抱着另一半画框,明诚看他一眼,把画挪到了两人中间。
车子摇摇晃晃地走,明楼这几天没睡好,犯困,枕着明诚的肩膀打瞌睡,明诚看他睡自己也不精神,索性也靠着明楼眯了一会儿。
明台的孙子碾过一个土坷垃,车子一颠,赶紧回头看碰没碰到两位老人,后座上两人抱着一幅油画睡得挺香,就好像外界什么事都与他们无关。
明楼这次的梦,做的很好。
新家没有小院,是楼房,楼层也不高,三层,二楼半有个很大的缓台,放了两个大缸,明楼上楼的时候好奇地看了一眼,看出来是东北冬天腌酸菜用的,回头招呼明诚:我们也腌酸菜吧。
明诚靠着楼梯扶手,眼睛圆圆地看他:行啊。
明诚每天六点起床,挎着菜篮去市场买菜,等到七点多回来,明楼也起了,坐在客厅里喝茶看报,那茶沏得极酽,像酱油汤子,明台有次来看他们,渴极了喝了一口,当时就喷了出来,明楼七八十岁了还要撸袖子揍他,明台躲在明诚身后,明诚被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最后一跺脚。
都吵什么!几岁了!
明诚说,今天的蒜又贵了,水果除了橘子就是橘子,蔬菜也涨了价。
明诚说,过几天要上糖蒜,今年腌一把,我找本地人要的配方。
明诚说,隔壁老张说土豆和白菜怕是要来得晚,听说农场那边下了雪,赶着收也没收完。
明楼听他絮叨这些柴米油盐,其实有一大半他是听不懂的,但是他爱听。
就像千帆过后的风平浪静,随便什么都是值得回味的。
明楼喝完茶,合上杯盖:明天我也去早市。
明诚揪着一个玉米面的馒头,还是眼睛圆圆地看他:行啊。
明楼不比明诚。
金融大拿嘛。
明诚看惯了小商贩缺斤少两,大家都不容易,块儿八毛的给了就给了。
明楼摆出高数计算公式非要跟人家算明白,旁边人都围上来看,这年头这个年纪这么有文化的太少了。
明诚生拉硬拽地把明楼扯远了,明楼还远远地跟人家犟物价基本法。
回了家,明诚捂着肚子乐,明楼替他拎着菜篮子,瞪他一眼:乐什么乐!
天气开始冷到下雪。
明楼每天洗完了袜子就放在暖气上烘干,搭好了湿袜子,把手也放上去,让暖气烤着,舒服。
明台的孙子给他俩搬来了一个电暖风。
明诚腰不好,躺在床上背对着电暖风,明楼就坐在他旁边看书。
有一次明楼让明诚枕在他腿上,明诚枕了,等他醒过来,明楼的腿麻了半个多小时。
明诚不敢再枕,把枕头竖过来靠着明楼睡,明楼看一会儿书,看一会儿明诚,伸手拍明诚的背。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呀。”
明诚呼噜呼噜地睡,醒过来天就下雪了。
刚到东北的时候,北方那种纯粹的冬天纯粹的白吓坏了这两个上海人。
几尺厚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挟风带冰棱,东北人管这叫“大烟儿炮”,喻其刮起大风来,漫天雪粒就像放炮仗腾起的烟。
东北的雪,下起来的时候,一点都不诗意。
明诚最开始这么觉得。
现在明诚隔着玻璃窗,喝着明楼泡的热茶,裹着毯子靠着电暖风,看外面簌簌的雪,鹅毛一样,觉得真美。
雪是在半夜停的。
天气冷下来,明诚腰疼得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明楼坐起来拧开了台灯,把折腾的明诚搂在怀里给他揉腰。
带着茧子的手碰上最细嫩的皮肤,明诚打个激灵,抬头看着明楼:雪停了。
明楼从窗户里看出去,有一盏路灯,照亮了一小片雪地,雪在灯下亮闪闪地发光。
未遭践踏的雪地一片纯白平整,像未染墨的纸,又像山水画的留白。
欲诉未诉之意,此处无物胜有物。
天地间一叶小舟,一抹黛山,无一丝水纹仍有泛舟之感。
明楼想,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真美。
明楼堆了个雪人,捡了几个石子做纽扣和眼睛,末了,还填上一抹小胡子。
明诚看了,说像梁仲春。
两人被一个名字勾起了回忆,风云变幻的曾经,挺磨人的。
明楼把胡子抹了:就像明台吧。
北方的冬天长。
家家户户备着几百斤的土豆和白菜,蜗居过整个冬天。
明诚最喜欢做白菜炖豆腐,放一个酱油碟,把白滚滚的豆腐放在里面蘸蘸,很下饭。
明楼吃了好几顿豆腐,抗议,明诚就给他换了个菜。
土豆炖豆腐。
开春的时候社区在门上贴了告示,快开江的时候别去江面上走。
冬天的大江冻得能行车,开江的时候又脆弱得托不起一个人。
明楼找出来以前在上海买的围巾,穿严实了和明诚去江边看风景。
也是赶巧,碰上了开江。
冷寂了一冬的松花江,怒吼,咆哮,大块的浮冰顺流而下,撞击,发出冲天巨响。
生。
明楼看得心潮澎湃。
北方的一切都是粗狂而豪迈,死,是这样,生,也是。
像苏轼的词,大江东去。
明诚擦眼睛,明楼问他怎么了,明诚眨了眨眼:被江水溅到了。
开春也要开土地了。
明诚打来这里就看上了楼下的一块荒地,等着天气暖了点,拎着铁锹下楼开地,把一块毫无价值的荒地耙出沟来下了种子埋了葱,还搭了架子种豆角,边边角角种薄荷,种小花。
等到花开出来,叶子绿起来,明楼看见荒地上一朵朵红而不艳俗的大花,问明诚,那是什么。
明诚笑得像个快要收获的老农:地瓜花。
明楼摸摸下巴:名字不怎么样,长得是真漂亮。
明诚还在笑:等到能收了,有豆角,有葱,有土豆,有地瓜。
明楼拍他后腰一下,看着明诚转过头注意到他,挑了嘴角送上个微笑。
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