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月圆

鼠猫赐我以魂,楼诚赐我以神。
诸葛先生粉,沈夜粉,埃尔隆德粉,后荣迷。
为做一个普通本分淡然的近代史学者努力中……划掉,不想做学者了,能读明白书就行……划掉,能看得进去书就行……划掉,能活着就行。

【蔺靖】不赌不知时运到

没开车,话痨,强行写案子,哭……

感谢 @搂小腰 太太相邀~感谢 @党的女儿 太太主持这次车队~

下一位 @鱼在我这里 太太收尾~

来来来,说好的来东北避暑,PS:拉哈苏的设定借鉴了古龙老师《陆小凤传奇之银钩赌坊》中的设定

#大梁避暑周游攻略#
#打卡彩虹旅行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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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哈苏在什么地方?

 

拉哈苏在江上。

 

 

马车从酷暑的内地赶到边关用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一个炎夏就被车里的两个人躲了过去。等到马车停下,蔺晨一掀布帘,外面的寒风呼啸而至,萧景琰围着锦裘还打了个哆嗦。

 

“到了?”

 

“到了。”

 

拉哈苏,就是松花江。这里的人从重阳过后就开始筹备入冬时要居住的房子,在还能流动的江面上放置几个绑好的木架子,等到江面冻成了,就着木架子用水活着砂砾砌墙,一晚上就能被寒风吹得比石头都硬,屋里点上火炉铺上皮裘,再温几壶烈酒,便能捱过长达七个月的寒冬。

萧景琰两个月前被蔺晨从宫里拽出来,稀里糊涂地就上了他的贼车,又一路颠簸到这里,赶车的马夫不敢再往前,再往前就不是大梁的国土,也不是其他人的境域。没人管的交界小镇,龙蛇混杂,多得是亡命之徒。

蔺晨给车夫结算了酬劳,买下了他的马车自己赶,萧景琰安然坐在车厢里享受着这位琅琊阁主卖的苦力,偶而从窗口探出头去看一看雪景,落雪成大片毡毯,覆盖整个大地。萧景琰想起小时候和皇长兄去过的猎场,到了冬天,也是这样的场景,漫山遍野的绿草被白雪覆盖,偶有几排青松还在傲然挺立,皇长兄喜欢松柏,教他何为岁寒三友,又在松树下铺上毛毡,红泥小炉温一壶烧酒,与松友对饮。萧景琰偷偷喝过皇长兄剩在杯子里的酒底,只舔了一下就辣出了眼泪。

金陵贵族喝的那些软绵绵带着蜜的酒酿,都没有那杯子底的味道,那味道他也再没喝到过。

蔺晨刹住马车,停在一个小镇前,镇子里已经没活人了,大多数是搬去了江上,一小部分是在寒冬前肃杀的秋天里被仇人追上就地埋在了厚厚的雪层之下,等到开春化出来大概也只剩了枯骨。

镇子外面有野狼,也有野狗,野狗刨出来尸首,野狼围上来啃食,凝固的血液淌在雪地上,融化出一个个深坑,乌鸦抓着枯枝在深坑上摇晃,飞扑下来抓走尸体的眼睛。

 

“陛下看这景色如何?”蔺晨赶着车,一开口嘴里就向外喷白色的雾气,雾气被北风刮散,变成雪粒粘在他的鬓角上。萧景琰拽了一把,捋下来一手水珠,蔺晨的鬓角被雪水粘成一股,贴在腮上,像姑娘们贴的花黄。

 

“甚好。”

 

 

到了小镇,距离拉哈苏就不远了。两人的车马行到小镇的尽头,眼见的是一片茫茫雪地,越过雪地,能看见在月色下烨烨生辉的冰面。

夜色刚至,江面上的店家纷纷点上灯笼挂在门口,灯火和布招迎风晃动,恍若一片琉璃世界。走得再近些,就能听见歌女的笑声,赌客的高喊,丝竹拉出细长的音,铜钱砸在赌桌上,喝醉了的商人弯着腰在角落里呕吐,有人坐着狗拉的爬犁匆匆驶过,那狗嗅见生人的气味放出几声狂吠,又在主人的呵斥下变回呜咽。

蔺晨跳下车来,将拉车的两匹马卸下,就近把马车卖给了喝醉的商人,趁他脑子迷糊要了一个高价,等到萧景琰下车时,这笔买卖已经做成了。

蔺晨拎着一包袱的钱走在萧景琰前面,身影被两边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映得斑斑驳驳,也不知他走到了什么地方,萧景琰方才觉得晃眼便用手遮在眉头,听见蔺晨叫他放下手来,眼前是一块硕大的墓碑,上书三字——逍遥坊。

 

“到地方了。”

 

 

年初的时候,萧景琰彻查官员嫖赌贪污之事。六年前新皇登基,萧景琰便清除了一批尸位素餐的前朝遗老,整顿了朝纲,六年已过,萧景琰再查,竟又是满目疮痍,圣上震怒,当场革职查办十几位相关的朝臣,意图再正风纪,太史令蔺晨上书道:“你还不如亲自去看看。”

一行字摆在奏折的正中央,萧景琰哭笑不得,把这位太史令叫进宫来,两人关了门也不知商量了什么,再开门时,皇上和太史令就都不见了。护国将军列战英急得满屋乱转,高湛半闭着眼睛老神在在地安抚他:“蔺大人跟着,将军还怕什么?”

 

“就是怕蔺大人跟着,谁知道他会把陛下拐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莫不是能带去那烟花柳巷青楼楚馆不成?”

 

蔺晨带萧景琰来的地方,正是这次京城的贪污官员最常去的赌坊位于拉哈苏的总店。

逍遥坊上下共三层,一层为赌,二层是嫖,三层是逍遥坊的坊主,轻易不得见。

蔺晨将马拴在逍遥坊前的拴马石上,拉过一旁研究墓碑招牌的萧景琰,叫他站在自己身后,萧景琰不解,蔺晨指指他刚刚站过的地方道:“等下你就明白了。”

说罢,蔺晨抖开折扇,在呵气成冰的天气里猛扇了几扇,扇得想要贴过来的小姐姐们连连后退,看四下已经无人敢靠近他们,蔺晨放声高喝:“官西小燕儿!”

话音未落,从逍遥坊的三层传来一声巨响,萧景琰抬头看只见一团巨大的黑影在三层的墙面上撞出了一个大洞,直直坠落在他方才站的位置上,把冰面砸出了一个窟窿。

蔺晨抓住一条被那黑影砸出来的鱼,探身将执扇合拢伸进冰窟,水面下突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折扇,蔺晨迈开步子肩背用力,喝一声:“起!”黑影就着他的力慢慢从水下爬出来,气喘吁吁地坐在冰面上,萧景琰这才看清他的面目,原来只是个人。

只是这人……未免太胖了些。

不,是胖得有些过分。

这人脸小头圆,耳朵紧贴脸庞,头发被冰水浸湿了隐约看得出是用布带随手扎出来的一个发揪,好似孩童稚子。身量矮小肚子却很大,眼下他坐在地上以萧景琰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一双脚,竟看不见他的腿,想来也是像他胳膊一般如同圆滚滚的木棍。

这奇特的体型再加上夜晚天色昏暗,萧景琰方才没看出来还以为是个圆球砸了出来,看蔺晨不慌不忙的神态,想必这人也是他熟悉的那些江湖人中的一个。

萧景琰问道:“他是谁?”

 

“他,就是官西小燕儿。”

 

“蔺晨!”一直坐在地上喘气的人听到他的话怒喝一声,“你才是小燕儿!你全家都小燕儿!你个胖鸽子!

 

“嘿!”蔺晨把折扇扔给萧景琰,撸了撸自己棉袍的袖子,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官西小燕,“当我真不敢揍你是不是?”

 

“你打!谁不知道你现在是京城的太史令,你打了我这个平头百姓就不怕你家皇帝老儿找你麻烦吗?”

 

皇帝老儿冷着脸又把折扇扔了回去,披风扫地一转就向逍遥坊中走去。

 

“蔺大人,正事要紧。”

 

蔺晨伸手拉着官西小燕的领子把他往坊里拖,紧着去赶萧景琰的步伐,官西小燕被他勒得直翻白眼,揪着自己的领子蹬着腿在冰面上滑。

为了方便,拉哈苏的店家都把门槛去了,引冰入屋,出入或是踩着冰刀或是在鞋上包裹防滑的布,蔺晨拉着官西小燕借了冰力倒也不费事。赌坊里的人直勾勾地看着进来的这三人,猜不出他们的来头,只看出了不好惹。

管理赌坊的方堂主连忙迎出来,对上蔺晨时立刻换上了谄媚的笑:“蔺阁主,啊不,蔺大人大驾光临我逍遥坊,稀客稀客。”

瘫在地上的官西小燕哼哼了一声:“明明是我的逍遥坊。”

他这一声不大,但被站在他旁边的萧景琰听了个清楚,萧景琰本来是看赌桌上的骰子转来转去十分有趣,听到他的话不禁分了些目光过来,官西小燕恰好对上他的眼睛,嘴角一勾笑得看不见眼睛。

他这张脸进到灯光底下细看便没有刚从江里捞出来时那么吓人了,圆脸天生多喜庆,又是笑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金陵的孩子们逢年过节买回家玩的不倒翁。萧景琰小时也有一个,穿着财神的服饰又脸上涂抹了两团红彤彤的胭脂,红得热闹。

萧景琰蹲下身来帮官西小燕解开勒着他脖子的围巾,官西小燕气一松,向后倒去,圆脑袋砸在蔺晨腿上撞得他向前一趔趄。

官西小燕趁蔺晨没反应过来报复之前“蹭”地站起来,圆滚滚的身子一转就消失在了赌坊门口。

萧景琰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功夫?”

蔺晨揉着自己的小腿道:“那小燕儿自己发明的,他说叫燕子三点水。”

 

“他实在是和燕子搭不上。”

 

“所以他最讨厌别人叫他的名字。”

 

“那你为什么还要叫?”

 

“因为只有叫了他才会出来。”蔺晨袖起手,得意地对着萧景琰扬了扬下巴,萧景琰忍不住泼他冷水:“他跑了。”

 

“无妨,我只要确定他在这里就行了。”

 

被忽略许久的方堂主咳嗽一声吸引两人的注意力,再次问道:“两位是要赌还是……”

 

“赌!”

 

萧景琰和蔺晨异口同声止住了他下面的话。

 

逍遥坊在大梁各地都有分号,装修华美金贵,只是不知为什么它的总店却在天寒地冻的拉哈苏,又是个冻在冰上的临时土房。蔺晨解释是因为官西小燕在这里,所以逍遥坊的总店也就在这里了。

 

“官西小燕是匈奴人和汉人混血,他母亲是匈奴可汗的女儿,偷偷生下他后就将他扔在了雪地里,也不知是他命不该绝还是天人异象,这胖子得了大雁的照顾,被牧人发现时有十几只大雁张开翅膀盖在他身上,这才活了下来。”

 

“好命格,倒和神农有些相像。”

 

蔺晨笑道:“可惜没有神农的功绩,攥着五彩霞光诞生的圣人反倒开了销金窟。”

官西小燕千里传音来骂:“胖鸽子少贫,当心你鸟爷爷我不帮你查案。”

“你说这人。”蔺晨折扇遥指空中对萧景琰道,“哪里还有自称鸟人的?”

萧景琰低着头搓揉手心里的骰子:“自然有,琅琊鸽主便是一位。”

蔺晨做太史令时总是把收集来的皇家秘闻偷偷编订成册传阅下去以娱大众,因为怕事情败露被顶头上司轰出寝殿,所以挂了个假名“金陵鸽主”,想不到还是被萧景琰发现了。

 

“唉,时也运也命也。”

 

萧景琰掷下手中的骰子:“何命何运,看看便知。”

逍遥坊既然是江湖第一大赌坊,赌法自然与时俱进,应有尽有,雅的有双陆六博,俗的有单双斗禽,只是无论俗雅,萧景琰一概不会,蔺晨自言是陪同办案,出工不出力,这等亲身上阵的活计还是劳烦圣上您御驾亲征。

 

萧景琰回方堂主道:“我只会猜大小。”

 

那边厢蔺晨一口热茶喷出溅了一个骆驼客满头,那人赌得兴起竟然丝毫未觉。蔺晨擦掉嘴角的残茶走到萧景琰身边低声道:“别的都好说,哪怕是围棋呢你也有几番胜算不是?这猜大小完全是靠运气来万一人家出老千你哭都没处哭去!”眼珠一转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不然你求求我,我就帮你赌了。”

 

“好啊。”萧景琰微偏了偏头看他,“你要我怎么求?”

 

“你答应不再计较金陵鸽主的事我就帮你。”

 

“那可不行,我萧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就这么放过你我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天地良心!我发誓我真的只传了老皇帝爱吃什么喝什么小皇帝爱看什么书这一类无关痛痒的轶事!”

 

萧景琰抬起手,两指间正夹着一本署名“金陵鸽主”的薄书,书名字体饱满圆润,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只是内容似乎颇为不妥。

 

“《珠玉记》,蔺大人起得好名字,只是萧某实在不懂为何这本书内悉数记载的都是当今圣上泫然欲泣的场景描述呢?”

 

蔺晨想从萧景琰手中夺过这本书,萧景琰快他一步将书本收回袖中,那边对着赌桌喝一声:“开!”这边虚晃一下又将书塞进了离蔺晨远些的另一个袖筒,蔺晨抢书不成,五指在空中轻轻抓握,轻叹一声:“那本书是我自己收藏的。”

 

“那麻烦蔺大人藏好些,这书是战英在暖春阁外小道上捡到的。”

 

萧景琰盯着庄家揭开骰盅,看清两点一三为小后,一面掏钱一面将书递给了蔺晨,蔺晨接过来后卷了一卷插在腰间,用披风牢牢盖好,又将方才卖马车所得的银钱包裹放在了萧景琰手上。

 

“你慢慢输,我去找官西小燕。”

 

 

官西小燕已经滑到了繁华之外,拉哈苏既然位于松花江上,自然不能囊括整个江面,离开冰上小镇的灯火,四周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官西小燕坐在雪堆旁等着蔺晨过来,突然看见一只黑熊慢悠悠地从林中爬了出来。那畜生左右闻了闻,好像嗅到了官西小燕的方向,笔直地朝他扑了过来,官西小燕大骇,圆圆的身子轻飘飘一转直接上了天,只是轻功需借力而行,他不能长时间停留在半空中,总要落下去,然而落下去就是熊的利爪和尖牙,官西小燕一时犯了难,想自己在这熊的眼里恐怕就是个大肉包子,天要亡我,命不久矣。

眼一闭从空中掉落,耳畔忽然传过一阵风声,再睁眼时只见黑熊哀叫着退回了丛林,而狠狠踹了它一脚的人正拽着自己的领子在空中打转。官西小燕一惊,汗出得比方才见到黑熊还要多,开口竟有些磕绊:“蔺,蔺晨!别扔——啊!”

官西小燕被蔺晨甩了出去,转了几个圈后砸中了一个人。

蔺晨拍拍手上的雪走过去,到了近前就听官西小燕的身子底下传来一声闷闷的痛呼,蔺晨赶紧将官西小燕拽起来,下面的萧景琰揉着鼻子半坐在雪地上,狐毛领子上全是雪。

 

“你怎么过来了?”

 

“输光了。”

 

又被蔺晨扔了一次的官西小燕突然出手绊了蔺晨一脚,蔺晨正沉浸在萧景琰一句“输光了”里不能自拔,一时不察摔了个结实。三人面对面坐在冰面上,半晌无语。

 

“总不能就你一个人站着,胖鸽子。”

 

“你怎么会把那么多钱这么快就全输了?”蔺晨没搭理官西小燕,只是睁大了眼睛盯着萧景琰,那架势好像如果萧景琰不是皇上他现在就能揪他的领子。

萧景琰放开被官西小燕撞红了的鼻子道:“你走后我又下了两注,没留神他们是赌一赔十,两把就输没了。”

官西小燕听明白原委,放声大笑:“这位兄台,我可是头一次看到猜大小一直不中的赌客,好运气!”

 

“承让承让,时也运也命也。”

 

蔺晨被两人气得发噎,拍拍雪站起来谁也没扶,转身就往回走。

 

“你们愿意就坐在那里也可以,但那黑熊可是随时会回来报仇的啊。”

 

官西小燕从地上蹿起来,没等他帮忙萧景琰也已经站了起来,拍了拍披风上的雪粒,和官西小燕并肩跟在蔺晨后面。

官西小燕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天生带笑自来熟,两人没聊几句就找到了话题,官西小燕见缝插针地问萧景琰道:“兄台哪里高就?”

萧景琰指了指前面的蔺晨答道:“和他在一处。”

 

“喔,这么说来兄台也是官道中人?”

 

“算不上,只是和他有些联系。”

 

官西小燕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蔺晨此来是为了查案,便只当萧景琰是为了保密不愿透露消息。

说话间三人又回了小镇上,左转右转到了逍遥赌坊前,萧景琰留意到官西小燕砸出来的冰窟窿已经有些结冰了,感慨道这地方果然滴水成冰。

官西小燕一拍胸膛:“那算什么!这里冬天男人们都不敢在外面出恭!但鸟爷爷我可不怕!我随身带着一柄小锤,只要一敲……哎呦!蔺晨你踩我干嘛!”

蔺晨咳嗽一声,走到逍遥坊的柜台前问道:“可还有客房?”

官西小燕拧着胖胖的身子拦在蔺晨面前道:“客气什么,我为你们安排就是了。”

蔺晨一拨官西小燕,向来身手敏捷的官西小燕不知怎么在他手底下机灵全无,被他这么一拨陀螺一样转了几圈滑开了,蔺晨接着对掌柜道:“一间也行。”

 

逍遥坊的客房,不出意外在它的二楼。

萧景琰推开门进得屋中,左右嬉笑吵闹之声简直是不绝于耳,蔺晨放下包裹看着萧景琰苦笑:“臣已山穷水尽,烦劳圣上委屈一晚。”

萧景琰摸出自己的钱袋扔给他:“那爱卿可要记得还给朕。”

两人安顿下没多久,官西小燕就带着他这里的头牌姑娘和一桌酒席敲锣打鼓地走上楼来,被蔺晨在楼梯口一脚踹了下去,头牌姑娘吓得花容失色,抱着琵琶躲在一旁,蔺晨踹完官西小燕收回脚来彬彬有礼地对姑娘表示歉意:“失礼了。”

萧景琰倒好了两杯茶,这里的茶虽然没有金陵的好,但胜在泡茶的雪水干净冷冽,喝着自有一股内地无法比拟的舒爽之感,萧景琰忍不住想起以前偷喝过的皇长兄的酒,走出去在外面的一片狼藉里捡起一壶封在皮囊中的烈酒,打开嗅了嗅正是当年的味道,萧景琰抱着酒囊返回屋中,进门前还不忘叫上他的太史令。

蔺晨进来后紧紧关上了房门,两人相对坐在烧热的火炕上,就着炕桌喝起了酒。烈酒入喉热气上涌,汗水滚滚而下,倒真是御寒的好东西。

 

“那官西小燕怎么任你踢打也不反手?”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动手什么时候不动手。”蔺晨拿过萧景琰手边的酒囊,“这酒太烈,你喝两杯就够了。”

 

萧景琰颇为遗憾地看着酒囊,不知馋酒出神时想到了什么,忽然道:“官西小燕不是逍遥坊的坊主。”

这话说得极为肯定,蔺晨也未反驳,点了点头。

 

“逍遥坊主的确另有其人,只是官西小燕不肯说,所以也就没人知道。”

 

“逍遥坊遍布我大梁每一处州县,据说从开办直到三年前都有为官者不得入内不得招待的规矩,但三年前这个规矩突然废了,不但废了,逍遥坊各地分号还接到消息说坊主命他们大量招揽官员为客。”

 

“官西小燕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做的不是干净买卖,自然少招惹官道为好,这个命令显然不是他下的,那么坊主一定另有其人,而这个人一定是官西小燕不愿反抗的角色,因为没有人能强迫官西小燕做任何事,除非他自愿,景琰,你猜这个人会是谁?……景琰?”

 

蔺晨轻拍了拍低着头的萧景琰,萧景琰突然一歪倒在被褥之上,梦呓也从齿缝中传了出来。

 

“母妃……”

 

“我就说你只能喝两杯吧。”

 

蔺晨笑着将炕桌移开,用披风将萧景琰裹严,夜越深风越冷,这样的天气一点凉都不能受。做完这些蔺晨吹熄了灯,躺在萧景琰身边双手交叠放在胸口,看着窗外映进来的明月心情大好,摸了摸怀里《珠玉记》,太史令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还好找到了,这可是世间唯一的孤本。

 

 

萧景琰从小就爱做梦。

惊惧盗汗,常夜半惊醒,静妃煮了薏仁粥喂他喝也不见效。萧景琰十二岁那年,林燮带着他和林殊外出游玩,萧景琰在琅琊山有了一段奇遇,回来后这夜半惊梦的毛病竟然自己好了,静妃盘问过他几次,他都是支支吾吾含混过去,静妃便转去问林殊,林殊大方地讲了经过,原来是萧景琰失足跌落了山崖,被琅琊阁少阁主救起,那时萧景琰昏迷不醒,少阁主也不知在哪里弄来了个偏方,奇臭无比,捏着鼻子给萧景琰灌了好几碗,萧景琰在梦里便开始吐,吐着吐着也就醒了。

林殊摸摸鼻子:“静姨,景琰是怕你担心才不肯告诉你的,你可别跟他说是我说的啊。”

那时萧景琰刚刚晨练回来,趴在母妃的膝上熟睡着,静妃替儿子理着鬓角点头道:“静姨知道了,不会说的。只是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见这位少阁主,问问他的方子。”

萧景琰半浮在空中,看着林殊和自己的母妃说话,他想下去再见见这两位在他生命中占据了很大一部分位置的故人,只是怎么也降不下去,忽然明白过来这大概只是个梦,不禁心中一阵酸楚。

往事如梦。

萧景琰从前怕做梦,因为会梦见凶煞,现在萧景琰仍是怕做梦,只因会梦到故人。

也不知看了多久,萧景琰再定下心神去看时,是哪一年的上元灯节,他和林殊缠着皇长兄带他们出去逛灯会,迎面遇上难得带徒弟出来的夏江,那时夏江还不是悬镜司首尊,悬镜司也远没有后来那般与皇长兄水火不能相容,在年幼的他们眼中,夏江也好,谢玉也罢,都不过是最为和蔼可亲的叔伯而已。

哪怕是先皇,对自己的长子连襟赶尽杀绝之前,也只是喜欢抱着外甥骑马放风筝的好舅舅。

萧景琰站在一盏鲤鱼灯上,心中的酸涩越发浓重,几乎要他透不过气。

憋闷感越来越强烈,萧景琰当真觉得胸口有什么压制,猛吸了几口气后挣扎着从梦中惊醒,萧景琰摸了摸胸口,蔺晨的一只胳膊正横在上面。

 

时值午夜。

萧景琰挪开蔺晨的胳膊,那人睡得倒熟,翻了个身继续梦回周公。窗子外面传来一声幽幽叹息,萧景琰披上披风拨亮了火盆,推开窗子越出楼外,冰面上,官西小燕像个黑球一样站在当中。

 

“兄台醒了?”

 

“睡不着了。”

 

“蔺晨那小子不肯说你们这次来要办的案子,不知兄台肯不肯让我略知一二?”

 

“你又不是逍遥坊主,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官西小燕手中擎着一根长烟枪,悠悠吐着烟气道:“这就怪了,我何时告诉过你我不是逍遥坊主?兄台怎么如此肯定?”

 

萧景琰避开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他道:“先生何时抽起烟来?”

 

“官西小燕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会点烟。”蔺晨的声音突然从坊中传来,萧景琰没有回头,蔺晨走到他身边和他并排站好,背在身后的手塞给他手里一柄短刀。

官西小燕倒转烟杆磕净了烟灰,叹息道:“胖鸽子,天下除了我老妈,最了解我的恐怕就是你了。”

蔺晨连连摇头:“不不不,我最了解的人应该是我身边这位。”

 

“为什么?”

 

“因为他家祖宗十八代的大小事迹都要由我来编写。”

 

官西小燕突然瞪大了眼睛:“你!你竟然带了……”

萧景琰咳嗽一声,打断了官西小燕的惊骇,问道:“那么,官西先生,您告诉朕,真正的逍遥坊主是谁了吗?”

 

午夜的拉哈苏不知为什么一片死寂。

妓女,赌客,商旅,都在一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环境无疑是对官西小燕有利的,他可以将自己的人安插在各个角落,只要谈判破裂,他这位多年的好友便要当场死无全尸。

只是不知为什么官西小燕现在的心情是全然的恐慌。

萧景琰便是当今圣上,这是他已经明确的。蔺晨不是个傻子,他既然敢带着皇上在身边,必然在背地里跟随着大批人马,哪怕是最普通的禁军,都是极具威力的防护。

一旦他一声令下,可能就会从四面八方窜出数不清的高手,琅琊阁高手榜上的前十位可都是为朝廷效力的。

那他的人,简直不堪一击。

官西小燕扔下了自己的烟杆。

 

“胖鸽子,你赢了。”

 

“小燕儿。”蔺晨走上前捡起他的烟杆递回他的手中,“你很聪明,你不会受人摆布,那么,这位让你心甘情愿效忠的逍遥坊主,究竟是谁?”

官西小燕抬头看着蔺晨,嘴角开始向下淌血。

 

“你猜。”

 

蔺晨脸色一变,连封他周身七大穴道,将人半拖半拽拉入逍遥坊中,萧景琰紧随其后,进门之前他转过身对四下喊道:“有愿追随官西先生者,速速现身,朕许诺不计较你们的过错!”

话音落下,对面的胭脂铺大门被人打开,几个女子身着劲装快步赶到逍遥坊内,萧景琰认出其中一人就是官西小燕本来想推进他们房门的头牌姑娘。

 

“想不到偌大的一个逍遥坊上上下下都是杀手。”

 

蔺晨从官西小燕的咽喉处拔出银针,道:“江湖嘛,就是如此,你要提防女人,还要提防小孩儿。”

 

“老太婆也是要提防的。”

 

蔺晨的话刚说完,逍遥坊三楼的台阶上伴着那句话传来了脚步声,两人抬头只见一位年过花甲的妇人身着匈奴人的服饰走了下来。

 

“您是……官西小燕的……”

 

妇人抬手止住蔺晨,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那玉瓶无口,蔺晨正好奇她要如何打开时妇人五指微微用力,玉瓶登时化为齑粉,瓶中一枚丹药躺在她的掌心。蔺晨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萧景琰拍拍蔺晨肩膀低声问道:“她比你如何?”

 

“我只能捏碎核桃。”

 

“真没用。”

 

“你——!”

 

那边妇人已将丹药喂入了官西小燕口中,官西小燕的脸色稍缓,不久便恢复了红润。妇人见他安全了,长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来面对两人以手扶肩行了匈奴人的礼。

 

“中原皇帝,打扰了,可愿听我这个老婆子将事情原委禀明再来定官西小燕的罪名?”

 

萧景琰点头,恭敬道:“请夫人楼上一叙。”

 

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

老妇人就是官西小燕的那个公主母亲,四十年前她爱上了商队中的汉人,偷偷与他结成百年之好,生下了官西小燕,事情败露,汉人被杀,官西小燕被遗弃在荒凉的雪地中,然而现实并没有什么大雁护主,官西小燕被冻得满身疮伤后得牧人相救,在牧民家长到十六岁时认识了到处游山玩水的蔺晨,蔺晨结交了他这个好友,教他武艺文字,又用偏方治疗了他的冻疮,只是这方子并不完善,冻疮虽然好了,官西小燕却成了一个大胖子。饶是如此,官西小燕仍十分满足,阴天下雨不会浑身瘙痒是他梦寐以求的事。蔺晨后来又在游历中不断寻找解决好友疾病的新药方,越找越偏越奇怪,官西小燕是个好脾气的人,蔺晨拿来什么方子他都肯试,只可惜后来他亲上琅琊阁见到了当时正在拔毒的梅长苏,被吓得不轻,说什么也不肯让蔺晨给他治了,生怕哪天蔺晨找到个要把他削肉刮油的治法。

二十岁时,官西小燕的母亲找到了他,那时匈奴内部大小部落吞并严重,他母亲的部落被其他部落消灭,母亲无处可去,带着金银财宝找到了官西小燕。公主虽然被迫抛弃了他,但这么多年仍是一直关心着他的生活,牧人家中也常常接到公主的接济,部落战败后,公主来投靠他,要官西小燕运用她的财宝和琅琊阁的条件建立一个庞大的销金窟,以此来积累财富,待他日重聚族人,恢复部落声望。官西小燕虽然答应了母亲,但他的逍遥坊成立以来一直不肯让官府的人进入,转眼十几年过去,梅长苏大仇得报,先皇逝去新皇登基,蔺晨荣升太史令,外间来来往往多少繁杂,官西小燕守着逍遥坊越做越大,终于还是被他母亲知晓了那个规矩,公主复国心切,强令儿子将它废除,又重新定下条例,只在官员身上拿钱,以期掏空大梁国库,使百姓民不聊生时一举拿下中原。

 

萧景琰为妇人到了一杯茶,道:“夫人很有魄力,萧景琰佩服。”

妇人摇摇头,叹道:“可当我看到亲生儿子在眼前为了自己的私心服毒自尽时,我还是放弃了。”

 

“夫人,我有一句话奉劝给您。”

“永远不要把自己的亲情当做利用亲人的筹码。”

 

天色见白,萧景琰透过窗口眺望远方,松花江上的朝阳冉冉升起时,整个拉哈苏变成了一片火红。

 

“那样对他们的伤害要比外人残忍得多。”

 

 

三天后,诸事已定。

公主初衷虽然有害于大梁,但幡然悔悟,且公主年过花甲,大梁极重孝道,尊老携幼,萧景琰便金口玉言赦免了官西小燕母子无罪。至于逍遥坊,萧景琰也看得明白,所谓赌与嫖,赚来的钱都是那些人自愿掏出的,要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逍遥坊头上实在不妥,贪污的官员仍旧被查处重罚,逍遥坊则就地解散,所有物资均上缴国库。

官西小燕醒过来得知自己的钱全都被萧景琰卷走了,当场又昏了过去。

好在萧景琰知人善任,他看出官西小燕有本事,给了他一个官职为己所用——管国库。

半个月后蔺晨去看望这位好友,惊奇地发现他瘦了不少,官西小燕捧着账簿哭丧着脸:“钱啊,曾经都是我的啊,现在我不但要把钱拱手送人,还要给他算账!”

 

“那有什么办法,谁叫他是皇上呢。”

 

 

建业三年,萧景琰已然登基九年有余,四海升平,天下大吉。

 

大暑刚过,暖春阁外一排临湖绿柳随风摇曳,清早的露珠都被女官收起来预备着太史令煮茶喝,眼下又被湖水蒸出了新一批的垂露。

蔺晨正在水榭中著书,先皇的实录已经整理完毕,当今圣上的反倒不那么好整理,萧景琰看过一本撕一本,撕完一本还要看,蔺晨护着自己的书说什么也不让他在看了,萧景琰一气之下把他撵出了藏书楼,不许他再在那里“胡编乱造”。蔺晨索性搬到暖春阁的水榭中来,当着萧景琰的面写,萧景琰抢不过他,自己搬出了暖春阁,到东宫去住,暖春阁倒成了蔺晨一个人的住所。

一个史官不但可以住在皇宫里,还有一处像皇帝寝宫一样那么大的宫苑,这实在是千古奇闻,只是这一条蔺史官多半不会记录在本朝的史官建制中。

萧景琰搬出暖春阁后没过三天,蔺晨又挤了过来,那日萧景琰正在东宫午睡,纱帐只放下了一半,透过层层蝉翼薄纱只能朦胧看见帝王伏在枕上酣睡的身影,熏香熏得是安神香,衬得整座大殿十分安宁,蔺晨抱着手札掀开纱帐时,萧景琰正梦见母妃为他做榛子酥,梦里不知流了口水,被蔺晨笑着摇醒了。

 

“怎么了?”

 

“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鸽子汤,蛇肉羹。”

 

“……哦。”

 

“你到底什么事?”

 

“我问你,那日在拉哈苏,你跟我说你有人马埋伏在外围,我才放心和你单枪匹马对付小燕儿,可为什么我查阅军队调遣的记录时并没有那一项?”

 

萧景琰坐起来抱着自己的一个膝盖,随手摸到蔺晨的折扇打开扇凉:“因为我根本没调遣人马,确实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过赌一把。”

 

“你可真是下了一个好大的赌注。”

 

“正所谓,不赌不知时运到。”

 

萧景琰在七月份的午后艳阳里笑得春光满面。

 

“还好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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