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月圆

鼠猫赐我以魂,楼诚赐我以神。
诸葛先生粉,沈夜粉,埃尔隆德粉,后荣迷。
为做一个普通本分淡然的近代史学者努力中……划掉,不想做学者了,能读明白书就行……划掉,能看得进去书就行……划掉,能活着就行。

【楼诚】三单元三楼二门的明大爷

明大爷住九号楼三单元三楼二门,人很严肃也很神秘。

有人看见明大爷搬过来那天,从出租车上下来,怀里只抱了一幅油彩画,画框都坏了,画也皱了,大概是被扔到水里揉巴一圈后又让人抢着救了出来放在烧砖用的窑炉旁不错眼盯着烤了一晚上。不能眨眼不能睡觉,一走神画就要被热气熏得烧起来,几秒钟的功夫就能灰飞烟灭。所以不能睡,不能眨眼,窗外北风呼号,窗里柴柈灼烧,土炕上的老画家叨唠着这画色彩过于明艳,层次感实在薄弱,没什么艺术价值,明楼啊明楼,你今天若是不抢它,大概还能少挨些揍。几十年了,木头框子没留住,用一个玻璃面的相框镶裱起来挂在墙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夕阳正好能从窗口照到画上的太阳,画里的小河铺开一片粼粼的火红色的阳光。时间长了要落灰,不敢用掸子去掸,摘下来浸湿了手巾一点一点擦,从边角缝隙里能抠出一条条的灰垢,白毛巾就被染得布满一道道黑斑,那是洗不掉的,泡在水里,打肥皂,放在搓衣板上搓,都洗不掉,深深刻进纤维里纠缠着每一根棉线像附在人身上贪婪吮吸血液的水蛭。擦净了相框再挂回去,玻璃亮得反光,稍微抬抬头就能看见上面照出来的头顶花白的头发。总是找不到的老花镜镜腿拴着松紧带挂在脖子上,走起路来像又长又飘逸的鬓角,偏偏人老了就是爱犯糊涂,总是注意不到,就只当是自己又随手扔在了哪里,想叫他帮着找一找,喊了两声名字以后只是搓搓手发狠一样掀开每一处可能的角落,再一抬头,相框说,它在你头上。

 

明大爷不参与任何社区活动,不跳舞,不下棋,不唱歌也不相亲。社区逢年过节上门慰问送温暖,明大爷把门开一条半拃宽的缝,露出半张仙风道骨的脸来,看见小杨主任就摆手,不用不用不缺吃穿。然后大铁门“碰”地一关,把小杨主任拦在笔走龙蛇行云流水的对联外面,上联写不知天,下联写难问地,横批单一个“活”。

 

明大爷会拉京胡,拉西皮流水,兴致来了票一出珠帘寨,哗啦啦打罢了三通鼓,哪来兄弟得团圆。旁边听的说你唱错了,明大爷说我没唱错,不得团圆。明大爷会写书法,力透纸背,家家户户请他去写春联,大红纸铺开磨好一砚台的墨,明大爷拿着狼毫对着空纸构思,片刻后运笔如飞,一副对联就成了。明大爷文化水平不低,写的对联又吉祥又不落俗套,比在大街上买来的强,他年年写,差不多给整个小区都写了一遍,他自己的对联反倒简单得有些不伦不类。邻居问他,明大爷只笑笑,不说话,问多了,明大爷说这就是他的一辈子。

 

明大爷早上六点起,磨墨练字,写上三五十张报纸的大楷书,抓起来就在客厅里扬手一扔,漫天漫地都是,好看得很。每天练的内容都不一样,但有一天是固定的,就写一个字,写很多遍,字迹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勾划锋利得刮人心窝子。明大爷写完了就喝酒,洋河大曲总备着两瓶在家里,一年到头都不喝,就专等着这个日子,撒开报纸就地坐下,打开两瓶酒一瓶喝了一瓶看着,敞着口放在报纸堆上碰都不碰,过几天酒飞没了,明大爷再把酒瓶子收起来卖破烂,也不心疼那一瓶没喝的酒,还有人问了,他就说喝了,有人喝了。

 

谁喝的?不知道。

 

明大爷不练气功也不打太极,晨练就绕着广场转圈,慢悠悠迈着步子挺着腰杆,针织围巾被风一吹缠着脖子往身后头飘,尾端就在风里上下翻飞,让人想到长袖善舞这四个字。明大爷也不拉围巾,由着它飞,最好能像机翼那样把他拎起来送走,送到他想去的地方见见他想见的人。小河流水漂纸船,大雨把城市淹了,明大爷把一本诗集撕了叠船,下着雨打着伞跑到道边上顺着雨水往下放,一放一溜出去了排着队远航。诗集不厚,五六十页,也就是说这支舰队有五六十只船,船头衔船尾,浩浩荡荡开出去,去未知的海域。明大爷目送自己的小船队远去,到了下水道就被旋涡吸进阴暗的地下河,风暴过后海面平静,找不到船只和舵手,帮工的小男孩抱着一块船舷在海上漂泊,没有淡水没有食物,饥饿和恐惧把他撕咬得干干净净,神思恍惚时面前开来一艘裹着阳光的游轮。

 

“明大爷!”

 

小杨主任气疯了,雨衣都没披就冲了出去,连拉带拽把明大爷拽进最近的单元门洞,小姑娘头发和衣服湿嗒嗒地滴水,叉着腰气势一点都没挫,瞪着眼睛就训人:“您玩心咋恁大呢?多大雨啊!”

 

明大爷听了两句训话一点头:“是,接受组织批评。”小杨主任就说不下去了,明大爷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方格子手帕,叠得整整齐齐的,洗完了又晒,明大爷一屋子墨香,手帕也带着墨味儿,小杨主任愣愣得不敢接,明大爷就塞她手里,说:“擦擦头发,要感冒的。”

 

“你刚才真像我大姐。”

 

人们才知道,明大爷有个姐,有俩弟弟。听戏的说,明大爷总唱兄弟不团圆,八成家里就剩他孤家寡人一个了。于是听故事的人都长吁短叹起来,时针走过一圈,一单元开早餐铺子的老王站起来说要和面要和面。剩下的人一声叹息吞进去半拉等着下回再吐,羞红着脸说以前的同学请她跳舞。讲故事的斜着眼睛笑,别人也跟着笑,笑得嗓子里勾起中午才抽的牡丹烟,撕心裂肺咳嗽起来,明大爷那一家子就被咳得七零八落渐渐消散不见了。

 

大太阳毒得很。

 

明大爷去看自己才开出来的半亩荒地菜园,翻翻泥土撒点种子,拄着锹想种点什么好。打卤面最好是茄子卤,那便种茄子吧。等到茄子下了地,明大爷泡了白桃乌龙坐在马扎上躲在树荫底下看茄子。茄子长得好,小紫花开得也艳丽,明大爷就着茄子花景喝下一壶茶,白桃乌龙第一泡苦,越往后越甜,桃子味儿出来可口得像果汁。明大爷不爱喝甜的,第一泡喝了,后面的灌进瓶子里冻起来,第二天拿出去给小区里的孩子喝着解渴。所以不管大人怎么看,孩子眼里明大爷都是好的,明大爷会好几国的语言,还能帮他们看数学作业,明大爷讲他最小的弟弟小时候怎么怎么淘气,要不是房顶太高上不去他就能揭瓦。

 

那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我另一个弟弟把他揍了一顿,他就老实了。

 

明大爷说他另一个弟弟的时候,眼睛里都含着笑,嘴角眉毛都挑着,春风满面。

 

明大爷稀里糊涂就来了小区六年了,最早那波喝果汁的孩子都考了大学,新来的说还没有超市的瓶装果汁好喝,明大爷的果汁没了市场,他也就不去冻了。体检的医生让他少喝点茶,多喝水,也别总吃打卤面,营养均衡一点。小杨主任又来上门送温暖,拿着米面和鸡蛋,挽着袖子给明大爷包韭菜鸡蛋馅的饺子。明大爷帮不上忙,坐在客厅里听评书,帝王将相公子才郎,战争一场接着一场,评书大师压着嗓子学鲜血喷出去的音效,血腥味从电波那头糊到了明大爷的嗓子眼。饺子上桌以后,一个是一个都白白胖胖的,用筷子头一戳油汤就流出来了,鲜得很。明大爷招呼洗手的小杨主任一起吃,小杨主任擦擦手说不用,忙着接孩子呢。然后就拎着菜篮子走了,临出门还半训人半嘱咐地告诫明大爷,可不许再天天吃打卤面了,尤其是茄子的。

 

茄子怎么了呢?明大爷咬着饺子想,他说他小时候就爱吃茄子,到了明家的第一顿饭就是茄子打卤面,小脸灰突突的,身板也干瘦,那样他也能把脸埋进装面的盆里吃个精光,大姐拍他肚子说呦,这可怎么养。他那时候拘谨得很,小声说要以后多赚钱来偿。大姐听了就笑,摸他的头。

 

谁要你偿还,你又不是外人,你今后就是我们家的了,怎么,还想跑?问问你大哥答应不答应。

 

茄子怎么了呢?明大爷的饺子吃到最后一个,一口咬破饺子皮吸溜汤水,咂咂嘴,好吃。

好吃得嗓子里的血腥味都化没了。

 

 

小杨主任坐在明大爷家门口的台阶上哭时,明大爷刚好遛弯完了回家,老楼道灯光昏昏黄黄的,小杨主任呜呜咽咽地哭,场面很是渗人。明大爷背着手上来楼看见了,在一旁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停,上去拍拍她,轻声说:“丫头,地上凉,进屋。”

 

小杨主任喝了两杯乌龙茶,茶水不知道顺着什么结构就化成了泪水留下来。小杨主任抽噎着说跟丈夫吵架,孩子又不听话,不想在家待了,哭着跑出来不知怎么就跑到这里了。

 

“明大爷您说,这人怎么就活得那么艰难啊?”

 

明大爷靠着沙发翻书,那天撕的诗集已经买不到了,只是有人喜欢,反正他也不看,就送走了,眼下手边的书比早年少了十分之九,但闲暇时翻阅翻阅聊以自娱还算足够。第一章还没看完,小杨主任已经开始了第二悠的哭诉,明大爷合上书,又给她倒满了一杯茶。

 

“因为人得活着,所以就这么难。”

 

难啊。

 

明诚被人从他身边拉开,细瘦的脖子上全是那些孩子掐的淤青,挂着的大牌子写是资本家的跟班狗腿子,明楼想说那不对,他是我弟弟,不是我的仆人。自然没人去听。

那些孩子们,真的是孩子,左右不过十五六岁,有些嘴唇上面才有绒绒的青毛,横眉竖目得像庙里的金刚,往前跨一步狠狠跺一脚,还要吐上一口唾沫才算彻底打倒,举着书像举着照妖镜,又或者是法海收白蛇的佛钵,他们喊着问:“认罪吗!”

明诚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和他对视,灵动的眼睛看看天看看地,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来。

 

认罪吗!

 

我认。

 

我有个爱人,还是我弟弟,我一直没公布他和我的关系,我要认罪,让他糊涂地跟了我几十年。

 

我要认罪,向我的爱人。

 

“后来呢?”

 

小杨主任问。

 

“不知道,我去了东北,他去了西北,人家说,要让我们天南海北。”明大爷上下比划着,上是北,下是南,左东右西,他就在右和下的区域里,随便哪个经纬上,找不到了。

明大爷提着茶壶去厨房添水。

 

“找不到喽。”

 

 

小杨主任的丈夫在小区里边跑边喊她的名字,挺大个小伙子,喊着喊着就哭了,哭着继续喊,叫名字,认错,都是他不好,千万不要出事。

明大爷招呼小杨主任到阳台,看她急得满头汗的丈夫,小杨主任又捂着脸哭起来,哑着嗓音喊:“混蛋!我在这儿!”

 

小杨主任的丈夫一步跨三个台阶跑到明大爷家门口来,明大爷把小杨主任送出去,还有一整盒的白桃乌龙茶,小伙子接过来,说话还带着鼻音,憨憨地说我家不喝茶。

 

“没事。”明大爷说,“就当喝果汁了,第一泡苦,倒了,往后就甜了。”

 

小杨主任和丈夫走出三单元回家,又是八九点钟的光景,夕阳斜斜照进来,晃到油画上金碧辉煌。明大爷看见相框不知怎么有了一处瑕疵,摘下来细细擦掉了,对着阳光又看了几遍确保完美无缺后走到钉子前面准备挂上。

 

晚风那么温柔,吹开了玉兰花,夜莺唱到最后一支曲子终于唤醒了漫山遍野的春茶,小河淌水到哪里去,大概是到江里去,江水翻涌去哪里,那便是去大海里,大海的尽头是个什么模样,小木屋和树,一汪碧蓝的湖。

 

“大哥。”

 

相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玻璃碎在阳光里五光十色,不敢回头去看,后背又湿又热,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尝起来应该都是一样的苦涩。

 

那就这样吧。

 

欢迎回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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